残月高悬夜空,黯淡阴湿的光似暗中窥探视线,半敛着弯起,安静融于夜里潮气,落在层起层落的每一处。
碎石径上,霞色衣袂擦过路边盈白荼花,无声无息,起落间,偶尔露出一截苍白脚腕,竹屐落地窸窣。
一道颀长身影如午夜鬼魂般飘出院门,略过树木,在一处青墙下停下。片刻,他脚下踩住树桩,半截手臂自广袖中伸出,清凌凌地,五指勉力扒住墙沿,借力向上。
如此,晏困柳攀上墙头,狼狈中又混有丝缕轻盈,方坐稳,不料稍稍一动,身后一个黑影倏地滑落,咚地砸到草地上。
坐于墙头的晏困柳闻声低头,看到下方那只孤零零的竹屐,顿了顿:“……”
早知道就费点时间穿那双锦靴了。
……算了。
他屈腿,干脆也踢了另一只竹屐。
今晚是论道会最后一日诵经悟道,彻夜不息,待三日休息后就会开启秘境,剪云邀月代替告病的他前去参加,不在院中。
也去参会的穆裴仇三人院门锁着,能飞檐走壁的不在,他只得自己来翻墙头,试图瞒天过海,狸猫换太子。
晏困柳回首,看着漆黑无人的院落,松了口气,转身跳了下去。
那护身灵符,八成是在他刚穿过来时掉在了仇欺雨院里。
虽然若是这样,仇欺雨对他的态度说不通……但哪怕在书中,晏困柳自觉从未看透过这人心思,还是决定冒险一寻。
即使没找到,他还有备选计划——用原主的保命灵符调换主角那张废符纸,留出他的狡辩空间。
沿着那日他的路线,晏困柳赤脚走回,垂眼寻找着,一路无果地穿越曲廊,来到了熟悉的房门前。
手指触上檀木门扉,欲推又止。
他对这门,可算心有余悸。
晏困柳收手,一边暗暗唾弃自己,一边抽出张帕子,弯身擦了擦脚底的草屑泥土。
……他才不是怕了,他只是防止自己留下脚印。
几息后,门扉轻敞,随着月光洒入,一双干净的脚踩进了屋内。
借着火折子的光,晏困柳缓缓搜过外厅,抬手撩开半挂的竹帘。
映在墙上的火光渐移,动作带起的轻风一吹,大片阴影晃动,恍然间,仿佛多了一人。
心提起,定睛瞧去,却只是廊外树影。
一呼一吸间,时间流逝,他最后检查过桌子,一无所获。
晏困柳难掩失望地直起身,叹息,转身向门口走去。
微小火苗颤巍巍晃着,在穿过木质隔断的瞬间,几乎将熄。晏困柳虚虚拢着上方,护住这小火苗,抬步,一脚即将跨出门槛——
呼。
刹那间,肩颈似有道凉气划过,像是蛇类奇异的哈气。
晏困柳僵住,心跳登时漏了一拍,寒毛直立。
火折子兀然掉落于地,骨碌碌转了几圈,竹口火星子挣扎着嘣亮两下,幽幽转灭。
门口站着一道背光的人影。
男人的身形近乎挡住整扇出口,晏困柳眼睫微动,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天生尖细的眼,寂然阴鹜。
“仇……”
后面两字被他咽下,随后,他听到一声哧笑,那人悠悠开口:
“原来晏公子有着到他人屋里做贼的爱好,嗯?”
“……”
见鬼的,这人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晏困柳下意识后撤,门口的人却顷刻闪现至他眼前。
仇欺雨抬手,掐住他的下巴:“一次,两次,不知我屋里有什么吸引你的物件……在找什么呢?晏公子。”
随着冰冷话音落下,掐住他下颌的手逐渐收紧,势要捏碎,骨头不堪承受地发出细微摩擦声。
一滴冷汗自晏困柳鬓后缓缓滑下,没入颈间绷带中。
怎么办怎么办……
忽地,青年面上那双透亮的眼珠一动,向下偏了偏,艰难发音:
“我、我在找……”
说着,晏困柳抬手,握住下巴上那只手的腕,看向眼前人的目光竟是十分专注入神。
仇欺雨垂眼,稍稍松了手劲,让他说完全。
晏困柳得以呼出一口气,勾唇笑了下,补充道:
“你。”
此字未落,就见晏困柳兀然向前一扑,踮脚抬头,那两片嫩红的唇凑近,靠向视线锁定的另一边。
“!”
似是没料到他这出,仇欺雨猛地向后一闪,手向前推,要将晏困柳丢出去。
但晏困柳却死死缠住了那只手,微微汗湿的白皙手指如黏腻水草,撩动着某种气息,捧着、抓着他的手,甚至还要往自己心口放去。
他趁着空隙,脱口而出:
“仇欺雨,其实我心悦的是你,你看不出吗。”
一语惊雷。
“你猜为什么来到这里?因为我很喜欢这个房间,它充满了你的气息,每天我都控制不住地想来到这里……”
仇欺雨欲要抽手,猝不及防陷入一潭柔水眸光,近在咫尺,他莫名呼吸滞了滞,竟被逼退一步,眉间褶皱愈深:
“……你疯了?”
然而,晏困柳还在不管不顾地继续,步步靠近:“是啊,我可能是疯了,哪怕你无视我,对我冷言冷语,把剑横在我脖子上,我这颗坏掉的心仍为你而动,你感受到了吗?”
“……”
那只手被迫紧贴青年心口处,一瞬间,仇欺雨触感真的受话语牵引,感受到了那衣料下鼓动的起伏,奇异脆弱。
他一僵,脸色简直黑如锅底,甩手厉声:
“放开。”
晏困柳不,他还追上去,回忆着之前某些追求者死缠烂打的劲儿,衣衫下那双赤足紧紧相跟,几次擦到仇欺雨锦靴:
“我本不想求你回应,单是安静瞧着你便满足了,我本可以忍受的……但你太可恶,总是不愿对我多言一字,却对穆凉玉礼遇有加,温和相待,你知道每次触及你看向他的视线,我有多么嫉妒,多想——”
不料,他这张嘴像是开过了光,说谁来谁。
咚咚咚。
院门兀然被敲响,打断了晏困柳的炙热话语,门外传来一道唤声:
“仇公子在吗?掌门传我问你一些话……”
是穆凉玉。
仇欺雨微微侧头,似欲向院门方向看去——
好机会。
晏困柳忽然向前一扑,本意是想钻空子,越过仇欺雨跨出房门,却没想到,他刚才步步告白相逼,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挪到门槛前面,他一扑,这人不知是当真溜了神,竟也不闪不避,愣是真被他扑了个正着。
仇欺雨下意识后撤,一脚踩上了门槛。
砰!
晏困柳猛地撞上一片坚硬,磕得眼冒金星,他还没缓过劲,就先觉死亡的寒冷气息。
反应过来身下肉垫是谁的的他:……!
晏困柳张嘴就要喊,试图求救:“穆哥——唔!”
仇欺雨立刻扣他脖颈,捂住他的嘴,晏困柳挣扎着去抓他手,心里完了完了地哭嚎。
这肯定是要杀人灭口,抹消他这个变态追求者的污点!
仇欺雨抱影出鞘亮刃,对身上乱动的人咬牙切齿道:“你喊什么,安静。”
院门外的人似乎听到了那句欲言又止的呼喊:“……仇公子,是你吗?”
晏困柳拼命去压仇欺雨拔剑的手:“唔唔唔唔!”
是我!主角、穆哥哥!救命啊!姓仇的要宰了他!
隔着一扇门,穆凉玉凝神细听片刻,抬手又拍了几下门:“仇公子?你在的话,回应一句?”
“……”
院里寂静。
穆凉玉垂下手,有些犹豫地转身。
然而刚走一步,院里再度传来一道诡异的声响,像是低沉剑鸣。
穆凉玉霎时顿住,脚下一转,抽剑劈锁,礼道:“冒犯了。”
法诀碎裂,锁头叮当落地,他立刻推开门,抬眼一怔:
“……仇公子。”
方才百唤不应的人正直直立在门前,眉眼残留煞气,唇线紧绷。他衣襟略微凌乱,细看下摆边角处还有几处深色,染了脏污。
“什么事?”仇欺雨声音如常。
穆凉玉啊一声,回神道:“掌门来问你中途离席的缘由……原来你在,适才怎么不应声?”
“修炼入神,没听见,”仇欺雨编完一个问题,又编另一个,“昨日运转灵力出了些问题,今夜坚持不住,故而提前回来调息,还请代我向掌门告罪。”
穆凉玉点点头,指了下地上锁头:“抱歉,我听到你院里有些奇怪声响,叫你也不应,还以为进贼了。”
“无事。”
仇欺雨的背后,院里漆黑一片,似乎并无异常。穆凉玉收回探究的视线:“灵力运转……是你的伤导致的吗?若是严重,我去寻温家圣手给你瞧一瞧,眼下秘境将启,莫要逞强。”
“……”
穆凉玉看向有些走神的人:“仇公子?”
“嗯。”暗中,仇欺雨捻了捻食指,“不必,和伤无关,多谢关心。”
又是同样的回答。
穆凉玉目光停在对方颇具疏离感的面庞,唇角微微向下,抬手正要告辞,一缕奇异香味却暗暗飘来,勾了下鼻尖。
那痒意仿佛顺着向下爬到心头,莫名晃了晃,促使他动作一顿,开口:
“……仇公子今日的熏香倒是特别。”
仇欺雨闻言蹙起眉,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黑了黑:“不小心打翻了香炉而已。”
“是吗。”穆凉玉笑道,倒也没有多问,“仇公子好好休息罢,我不便打扰了……”
院门再度阖上,隔开阴阳两面。
仇欺雨回到卧房门前,垂眸看着地上的符纸碎片。
而在那简易的禁锢法阵中,人果然没了影子,只余那身上弥散的淡淡气息。
“……”
覆着伤茧的手指磨了磨腰间刀柄,仇欺雨若有所感地侧头,视线穿过小径花树,远远停在一处墙头。
咚。
这头晏困柳轻松落地,踩上他丢在墙角的竹屐,如获新生。
哈哈哈!让他安静不动他就不动?
他才不傻,此时不跑难道等着人反应过来拿抱影削他?于是乎,晏困柳灵机一动,直接掏符破阵溜之大吉——
还好仇欺雨看他这个废柴没什么战斗力,随手圈了个低级禁锢阵,否则他身上带的那个备用小符囊估计还不够用。
还好还好。
花蝴蝶似的青年拍了拍身上灰尘,便哼着小调,颠颠向自己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