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人的手比它更快。
仇欺雨一把拎住了它的后颈，对上一对突出的暗黄圆目，挑眉：“是只瓦猫。”
“瓦猫？”
晏困柳看着仇欺雨手上小玩意，形似猫，却不是猫，尖耳大嘴，鼻子凸出，身子格外纤细，瞧起来呲牙咧嘴，意外有种傻气的可爱。
“算是一只小妖，凡间素来以它为模子做成石雕，放在屋脊上镇宅辟邪。”穆凉玉闻声看来，一顿，“不过它怎会在此处？”
晏困柳想起这路上隐约的猫叫：“……它许是一路从晏府跟过来的。”
瓦猫在仇欺雨手下摇摇晃晃，感到来自头上的天生威压，炸毛夹着尾巴，一直咕噜噜地低吼。
仇欺雨没兴趣同只小妖计较，一松手，小瓦猫便翻身跃起，跳到了晏困柳的肩上。
那小脑袋蹭过他的下颌，绒毛温暖，他见其向前拱去，两爪腾空，下意识抬手接住。
于是它向下一滚，顺理成章窝进了臂弯。
穆凉玉笑道：“它看起来很喜欢你。”
此话未落，瓦猫便扒拉住晏困柳的袖子，爪子挠出那根色泽黯淡的金孔雀羽，张开大口，一下吞了下去。
晏困柳措不及防地看着虞夫人给他的孔雀羽消失于大口中，怔愣：“吃了？”
穆凉玉显然也没料到：“……”
瓦猫从容地舔了舔爪子，耳朵尖一抖，正要往下跳，一只手再度拎住它的后颈皮。
仇欺雨命令：“吐出来。”
瓦猫这次不呲牙了，它眼睛滴溜溜转，紧闭着嘴，不吐。
晏困柳俯身盯它：“原来你跟了这一路，就是为这根毛？”
瓦猫甩尾巴，喉咙咕噜一声。
“那好，”他戳它脑袋瓜儿，幽幽道，“不吐就不吐吧，吃了我的毛就是我的猫，要是跑了就剖开你的肚子，还我的羽毛。”
“……”
“就这样划……”青年的指尖顺着向下，滑到毛绒绒的肚皮上。这时，仇欺雨腰间抱影忽地动了动，像是配合他的话似的，出鞘一寸。
瓦猫悠哉的尾巴登时一僵。
晏困柳见状顿住，下意识抬眼觑了眼剑主的神色，咳一声接道：
“瞧见没。”
瓦猫弱弱地喵了声。
仇欺雨将手中猫一扔，一掌拍回剑柄，神色微冷。
瓦猫轻盈落地，几步攀上晏困柳的手臂，钻进袖子里，扭扭身子，化作了一块小木雕。
待几人处理完庙中余孽，穆凉玉念诀，纵火烧尽这邪庙，四人背向烈焰，踏出大门，身朝西方行去。
处于阴阳混沌，若想回到阳界，只得往鬼门关走一趟，才能寻到凡间入口。
而入鬼门关，需到鬼市购置路引。
扑朔迷雾中，他们跨过两界断桥，甫一落地，几行红字浮现，如水纹般波动：
夜不见月，子时更响，鬼市将开。青灯引路，覆面而行，禁术禁法。逆者销三魂散六魄，永不得超生。
这便是鬼蜮的规矩。
“走。”裴无心收好身上法器，率先抬步，穿过那悬空诫字。
晏困柳见穆凉玉亦穿过了诫字，匆匆系好覆面纱布的带子，跟着一头扎进愈发浓重的雾里。
行了几步，前方果有一盏青灯幽然飘起，隐约指引方向。
晏困柳向那模糊黯淡的青光走着，脚步渐沉，仿佛走于泥沼间。
愈动愈深。
这浓雾伸手难见五指，晏困柳不见前者身影，后方一片灰白之中，却渐渐凝成一张熟悉面孔。
寒气入肺，他呼吸滞住，试图转移视线，艰难拖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融融暖意：
“小水。”
是虞夫人的声音。
晏困柳顿了顿，心头霎时泛上一阵酸意，他闭眼，想往前走，脚却深陷无形泥沼，分毫难动。
“是小水吗？”
“竟又在这儿见到你，娘真是有幸……”那道声音愈来愈近，一片轻柔暖意亦贴上他右肩，仿佛他一回头，就能再见那张已逝的温婉面孔。
“小水这一路受苦了，爹娘的样子有没有吓到你？来，回头，让娘瞧瞧来……”
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眼见衣袖鼓起来，探出个猫脑袋，扭头瞪眼呲牙，猛地哈起气来。
这口气呲出，虞夫人的声音当即消散。
接着，他的左肩一重，另一道熟悉声音传来：
“你魂怎么这么轻……一叫就要跟着跑。”
“……”
仇欺雨在那肩头轻拍两下，他浑身一轻，抬脚不适应地踉跄两步，手腕就被人抓住，稳了稳。
眼前景象陡然清晰，前方一路暗光青灯，建筑如同凡间街道般，支着各式布旗招牌。
他们已来到鬼市之前。
几道白影自他身后闪去，远远飘向乌黑屹然的城墙之下，没入同样蜷缩的零落孤影中。
晏困柳回神：“那是什么？”
“都是一些没有冥钱购置路引的孤魂野鬼，被拦了在关外。”仇欺雨弹了下瓦猫的脑袋，“专门骗你这种误入鬼蜮的活人走魂，占你的壳子。”
瓦猫悻悻缩回去，变回木雕。晏困柳又问：“占我壳子做什么？”
“再死一回，入关，投胎。”仇欺雨言简意赅。
一旁的裴无心看过来，补充道：“世上无亲无友，无人相记之人，六缘浅薄尽断，便是投生机缘已无，他们死后没钱入关，没有来世，只待关外魂飞魄散。”
没有来世……么。
晏困柳垂眸，抚了抚袖中的小木雕，心想回府后要好好烧一回纸钱。
此世缘尽，便盼他们来世无病无忧。
而晏府受他行事改变而脱离原本轨迹，遭不料祸端，眼下灭门之事有疑，他也定会寻到真凶，哪怕赔上性命。
穆凉玉收回搜寻的视线，看了眼裴无心，又转到晏困柳身上，手轻拍下他的肩，温声：“有了路引，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你了。”
“黑摊在那边，走罢。”
不远处，一排红墙乌瓦的矮房前支着简陋摊位，四角挂有魂铃，黑摊后是一长舌鬼，他头上高官帽歪斜，眉间点红，吊梢眼翻白，二郎腿一翘一翘，不伦不类地坐在八仙椅，手上点着冥钱。
摊前已有两位购置路引的买家，男覆面，女戴帷帽，身姿皆出尘不凡。
其中一人应是开口问了价，长舌鬼点钱的手停下，伸出了四个手指。
晏困柳听到那大着舌头的含糊声音：“……十万期，唬灰唬泛。”
他还没翻译过这几个字，那少年就一拍桌，怒道：“十万金？你讹谁呢！”
晏困柳思绪霎时一顿。这声音，和这一点就燃的脾气！
他脑中当即闪现一道身影。
既然如此，那旁边那位……
少年撸起袖子，踩上桌子，就要拽住那长舌痛殴摊主，帷帽女人见状忙伸手阻拦，开口证实了他的猜测：
“且慢！广白，他说的应该是……四贯钱。”
“……”
萧广白已然抻住那鬼的舌头，闻言往下砸的拳头滞住，看着手下呜呜惨叫、满脸冤情的鬼，愠色凝固：
“呃，真是四贯钱？”
长舌鬼扶着他摇摇欲坠的官帽，反复展示他那只手：“呜呜呜呜呜呜呜！”我都伸了四根手指了啊！
“快放开人家。”温雪蝉无奈道，冲长舌鬼行礼，“得罪，敝派小师弟失礼了。”
萧广白尴尬咳一声，收腿松手：“嗨，你讲话也不讲清楚，平白惹人误会……”
温雪蝉抬手就拍他后脑勺。
萧广白被拍得一低头，立刻抬手作揖，老实道：“是我冲动了，得罪得罪，您小鬼不计大人过啊。”
长舌鬼指着他，手指气得颤三颤，然这一抖，刚扶稳的高帽又歪斜着要掉，他又连抬手去扶，憋气得不行：“李……李……”
“啊，”萧广白又一作揖，“鄙人姓萧字白，不姓李——”
“萧白哥！”
他一顿，转头便见一张半覆纱的精致面庞，眼睛弯着，眼尾像是藏着两只小勾子，上方两点小红痣明晃晃的。他立刻惊喜道：“困柳？”
晏困柳点头，又对温雪蝉喊道：“师姐。”
“嗯。”
温雪蝉看着青年身后走来的裴穆两人，眉间极轻的褶皱一闪而过。穆凉玉亦称师姐，剩下几人简单相视颔首，算作招呼。
“你们怎么在这儿，困柳不是回家去了？”萧广白刚问完，便见青年笑意淡去，他察觉不对，肃下眉眼，“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晏困柳轻摇下头，视线掠过摊后理自己舌头的长舌鬼，先避重就轻道：“家中……出了点儿意外。”
萧广白眼眸一动，此地的确不方便议事：“好。”
长舌鬼再度向穆凉玉伸出四个手指，这次他不说话了，瞧着人掏钱。
晏困柳低声问道：“你同师姐为何在此？”
一旁的温雪蝉亦付钱拿过摊上路引，闻言顿了顿。
“我领了任事堂的牌儿下山，追一只作乱的小怨鬼来着，”萧广白也凑头轻声解释着，“路上意外碰到了大师姐……诶对，话说师姐你领的不是去璃江治理水患的牌子，怎么来到鬼蜮了？”
温雪蝉握拳轻咳，衣袖滑落，臂上又有一片磕碰青紫：“水患已止，不过回去的路……有些不同。”
晏困柳：“……”又迷路了是吧我的大师姐？
“哦。”萧广白习以为常地点点头，将一张路引递给他，“我那鬼也抓完了，但来了鬼蜮就得走这一遭，正好，我们——”
他话音未尽，脚下忽地一晃，整个地面震了两震！
长舌鬼一把纸钱洒在桌上，猛地埋下身去，双手扶着官帽，颤栗不止。
“这是怎么……”萧广白喃喃着，几人一同看向西侧。
于漫天黄泉伊始，巍然城墙上震落碎石尘土，经年不动的百丈大门竟缓缓抬起，缝隙中透出凄凉微光，荒芜枯败，唯曼珠沙华盛放正艳，轻轻摇曳。
那是鬼门关后转生第一关卡，黄泉路的一头。
蜷于墙角的孤魂野鬼登时兴起，还未及扑上它们的生机，那缝隙中就涌出数道狂吠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