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人急急推开,潮湿的风裹挟着泥土腥气席卷而入。烛火猛地一颤,上官柳的雪色衣袂也随之晃了晃,恍如月下浮云。
他拂袖震落几滴沾在袖口的雨珠,回望门外黑沉沉雨幕,唇角弯起个浅淡的笑:“这雨,倒是许久未见了。”
屋内寂然,唯有雨打窗棂的声响。上官柳不以为意,转身时目光一凝。但见幽微烛光里,床榻上的女子正摩挲着一块青玉,映着灯火泛出冷芒,衬得她手指愈发苍白。她面上看不出悲喜,神色晦暗不明,倒像是尊失了魂的玉雕。
“明梧呢?”上官柳目光扫过空荡的茶案,湘妃竹折扇在掌心轻敲。
“走了。”纪棠五指收拢,玉佩边角的纹路深深硌进掌心。
“何时?”
她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雨幕,淡淡道:“第一道雷落下时,他便踏雨而去。”
话音方落,一道闪电撕破长空,将屋内照得纤毫毕现。紧接着雷声轰隆碾过,像谁把天鼓擂得失了章法。上官柳瞧着纱帐后那人影,忽然想,她心里此刻的心绪,是否纷乱复杂,如这久久不绝的轰隆余韵。
“原以为你们……”上官柳拎起早已凉透的云雾茶,琥珀色茶汤缓缓注入瓷杯,映出他似笑非笑的眉眼,“总该有些许多话要讲。”
纪棠低笑出声,鬓边碎发随着肩膀轻颤:“我与他之间,从来无话可说。”
这话这话里自嘲太重,惹得上官柳抬眸细看。偏巧风吹落半幅纱帐,她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余鸦羽般的发丝垂在杏色锦衾上。他低头抿了口冷茶,喉间苦涩漫开,面上却仍噙着笑。
“这茶……”纪棠神色一顿,指尖轻挑,青瓷茶盏凌空飞来,新斟的茶汤在半空划出黄色弧线,稳稳悬停在她面前三寸之处。
上官柳折扇“唰”地展开,扇面墨竹在风中簌簌:“我渴极了才喝的,你莫尝,苦得很。”
纪棠面露狐疑之色,一来怀疑上官柳不会有此好心,二来看他面含笑意,压根不像喝了苦茶的样子,于是道:“我方才说了许多话,眼下也可口渴得很。”说罢,再不迟疑,仰首喝了一口,温凉的茶水一触及唇舌,苦味霎时如利剑刺来,纪棠的眉头大大皱起。
“你看你……”上官柳摇头轻笑,却见她喉头滚动,竟将余茶一饮而尽。他眸光微动,扇底忽地飞出一缕清风,将垂落的纱帐重新卷起:“你在担心什么?”
纪棠两手交叠,枕在脑后,一腿弯曲,一腿翘在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笑道:“戏弄了太子殿下,难道还不该忧心?我可是吓得睡不着觉呢。”
窗外雨声渐急,一道电光闪过,照得她眼底黑白分明。
上官柳手中折扇轻摇,嘴角含笑,道:“守神山上那位,论威势,可不比天庭那两位逊色。更何况,重霄帝尊待你,比待明梧还要上心几分。有他在,明梧岂敢动你分毫?”
纪棠闻言,淡淡一笑,偏头看向那白衣翩翩的公子,眸中似有深意:“这话若放在从前说,算是不知者不怪。可如今再说,倒像是存心取笑我了。”
上官柳合拢折扇,扇柄轻轻一扬,霎时间,一道白光流转,如云雾般在纪棠面前凝聚。她只觉清风拂面,暗香浮动,定睛一看,一件薄如蝉翼的衣物缓缓浮现,轻盈地落在她盖着的锦被上。
“落纱羽衣!”纪棠眸中一亮,原本懒散翘起的腿立刻放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件羽衣,细细端详,眼中满是惊喜,“我还以为它遗落在幻梦浮生,心中好一番惋惜,没想到竟被你收了起来!”
她将羽衣贴在心口,眉眼间尽是欢喜之色。上官柳见她如此,心中也舒畅几分,嘴角微扬,调侃道:“如何?有此物遮掩气息,旁人纵有窥天镜,要想寻你,怕也要费些功夫。”
纪棠连连点头,笑意盈盈:“正是!正是!”
上官柳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忽而笑道:“如今我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寻此物。”
纪棠听出他话中深意,却只作未闻,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然而转念之间,又想起一桩事来,面色微变,笑意渐渐隐去,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上官柳见她神色微滞,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几分,试探道:“可是……仍舍不得他?”
纪棠神色淡淡,指尖轻轻抚过羽衣的衣襟,道:“有什么舍不得的。”
上官柳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哦?明梧乃当世俊杰,年轻一辈中,能与他比肩者寥寥无几。你见过的男子不少,可又有几人能胜过他?”
窗外雨打芭蕉声里,纪棠眼前蓦然浮现意识朦胧间,那道劈开混沌的身影,他蓝色衣袖上沾着血,却执拗地朝她伸出手。她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低声道:“这般人物……确实少有。”
上官柳见她神色,不由轻笑,扇柄轻敲桌沿,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
纪棠抬眸,反问道:“为何你妹妹对他无意?”
上官柳笑容微微一滞,神色略显古怪,但很快恢复如常,摇头笑道:“他与淮柔相识太早,彼此间早已如兄妹一般,自然难生男女之情。”
纪棠轻笑:“这话乍听有理,细细一想,却未必尽然。”
上官柳挑眉:“哦?愿闻其详。”
纪棠道:“按你的意思,若一男一女自幼相识,相处日久,便难生情愫,可对?”
上官柳点头:“不错。”
纪棠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目光直直望向他:“那我倒有个现成的反例。”
上官柳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面色变了又变,最终无奈一笑,道:“你指的,是我与灵拂?”见纪棠默认,他摇头道,“这例子不妥。赤灵水族居于东海,与百淬宫相隔万里,我与她,并非时常相见。”
纪棠闻言,脑海中闪过一道红衣身影——乌发如瀑,神情慵懒,眉目间透着一股傲然。紧接着,那个与明梧有几分相似的沉宣,也在她记忆里浮现。一时间,思绪纷杂,随即想起未能取出的开天斧,心中黯然,再无心思与上官柳争辩。
上官柳见她神色忽然低落,思量一瞬,旋即明白缘由,此行无功而返,他心中也难免沮丧。但终究年少,心中仍存希望,反倒安慰纪棠:“此次不成,还有下次。开天斧迟早能取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纪棠远不如他乐观,想起沉宣温和却清冷模样,心中又泄了一分气,淡淡道:“沉宣他……”
“沉宣么……”上官柳指尖转着茶盏,釉色青瓷泛出粼粼波光,他唇边浮起一抹淡笑,道:“纵然我和明梧劝不来,还有那两个小丫头呢,待灵拂与淮柔在他面前落几滴珠泪,说几句软话,还怕他不乖乖就范?”
纪棠眉尖微蹙,摇头道:“他尚在其次,天庭那一关才真正难闯。开天斧干系重大,若途中出了差池……便是天大的罪责。”
上官柳笑道:“你以为他们当真不知?这些日子我四处搜罗法器,动静不小。那些人哪个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虽多不管事,耳目却灵通得很。若非他们默许,这事岂能进展至此?再说……”折扇在掌心轻敲,他眸中精光一闪,似笑非笑看着纪棠,缓缓道,“不是还有明梧吗?”
纪棠瞧着他眉梢得意神色,心中也轻松不少,打趣道:“你就不怕明梧临阵倒戈?到时候天庭怪罪下来,他大可推个干净。论亲疏远近,天庭自然更护着自家血脉,你这结义兄弟怕比不上人家亲儿子金贵。”
“他?”上官柳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朗声一笑,“我与他相交数十载,岂会不知他为人?明梧最是重情重义,断不会做出卖兄弟之事。”
提及“兄弟”二字,纪棠忽然想起方才二人争执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上官柳误以为她在嘲笑自己,敛容收笑,正经了些,问道:“你笑什么?”
“方才不知是谁,与明梧生出不快,”纪棠眼波流转,“怎么转眼又夸起来了?”
上官柳闻言失笑,扇面半掩,露出双含笑的眼,摇头道:“明梧这是使了招‘祸水东引’。淮柔既恼了他,对我的怨气自然纵没消了大半,也散去了三四分。此时我再温言赔罪,岂非事半功倍?”
纪棠轻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我的法子就不好了?从幻梦浮生归来,推说身上带伤,待她心软时再解释原委……”
“不可。”上官柳折扇轻摆,“我答应过淮柔,绝不欺她半句。若教她识破这苦肉计……隐瞒已是罪过,再扯谎,那才真是伤了她的心。”
纪棠掩口轻笑:“在你妹妹面前,倒不见这般伶牙俐齿。果然是……”
话音未落,上官柳忽然神色一凛,折扇“啪”地合拢。几乎同时,潇潇雨声中,院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纪棠支起身,朝门外看去。
“砰——”
雕花木门被撞开的刹那,一道红色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
“玄钰!”纪棠惊喜唤道,待看清少女面上惶急之色,她唇边笑意骤然凝固,收好落纱羽衣裳和云纹玉佩,披衣起身。
玄钰绯色裙裾还卷着雨气,石榴红耳坠乱晃,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只听她气喘吁吁道:“主上,快快回去,瑶欢仙君她、她……”
纪棠心中紧张,脚步也踉跄一下,匆匆走到玄钰身边,急切问道:“瑶欢她出来什么事?”
玄钰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缓了片刻后,拉住纪棠的手,半是生气半是恼怒道:“她要自戕!”
纪棠惊道:“自戕?”
玄钰秀眉一蹙,撇撇嘴:“各人有各人命,她不想活,死就死了,也碍不着我们的事,偏偏她不死在桐林台,反来我们平南院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