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姚铮是顶着个大黑眼圈出现的。
上得了战场炸的了客房的皮糙肉厚的公主草草束起头发,随意扒拉几口二哥留下来的早饭,出门拽住下人的领子问:“我哥他们在哪儿呢?”
端着水盆的下人没见过这位一向开朗明艳平易近人的公主如此严肃冰冷的一面,着实惊了一下,随后讪讪开口:“二殿下……和我家公子在院子里喝茶呢。殿下不如……”
“啧,”姚铮不耐烦地用一个声词打断了下人的话,好像是很生气地朝着前院方向走了。
下人端着水盆,看着公主离开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旁边的婢女摇头叹气,拍了拍他的肩:“别管了。”
吴王和陛下早有结儿女亲家的意愿。
横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公主在长安没几个正经公子敢娶,陛下也不想看着亲闺女孤独终老,不如配给知根知底的吴国公子。
皇后既然默许海安公主一个未曾婚配的女子往别人家住——大约是敲定了人选,只是提前让双方培养感情罢了。
姚铮心里装不下这么些弯弯绕绕——她自认武将,压根不在乎那些寻常女子在乎的那一套东西。
她咬着发带,三两下绑好头发,小步走到一座月墙后头,小心翼翼地往外窥视着。
这两人好像确实在喝茶。不过也不只是喝茶。一身黑衣的九里香提着两壶酒,站在那儿不知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殿下,这断霞千里可是与丹山霁色齐名的美酒,虽然没失传,也是举世难得了……”
“……话说回来我能喝一杯吗?我都记不清上次喝是什么时候了——丹山霁色已经馊到不能喝了吧,您说文皇帝当年抽什么风,为什么偏偏逼死人家一酒户呢……”
姚铮听着时不时飘过来的声音,默默攥紧发带。
姚锐支着胳膊趴在桌上打瞌睡。
姬开抬着头津津有味地听着九里香扯东扯西,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石头桌面。
“大约是因为功高震主吧。”姬开笑着接了一句,“不过……也有野史记载,桥氏貌美,当时的四殿下爱而不能,所以……”
九里香忽然打了个冷颤,她明明清清地感受到一股电流从下而上穿过身子,每根汗毛都短暂地站了起来。
紧接着她便矢口否认:“你这野史也太野了。桥氏比四皇子大了近十岁呢。不过太祖皇帝应该挺想吃他们家绝户的……”
“大十岁怎么了……平帝不是——”姬开下意识反驳,忽然意识到正宗皇子还在对面趴着迷糊,声音登时弱了下来,后半句到底没说出口。
姚锐好像清醒了,他抬起那双清泠泠的眼睛,指指九里香:“酒放下,你出去。”
九里香连忙陪着笑转身走了。
“没事少和她扯东扯西的,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姚锐目光随着九里香的背影投向大门,语气似乎有些无奈。
姬开微笑着点头,随后若无其事地询问:“殿下,这酒能否分臣下一杯尝尝鲜?”
姚锐看了他一眼,信手泼掉自己杯里的清水,拆开一坛酒的纸封,从中舀了一小杯酒,递给姬开:“只一杯。”
这断霞千里是要给九公子的。
虽说公子颂像是只说了句玩笑话,姚锐到底没有无耻到用新丰酒糊弄人家,还是让决明子想办法寻了这美酒来。
姬开笑盈盈地看着姚锐伸过来的手腕,没接过杯子,只调侃道:“这拿茶杯装的美酒,臣也是生平头一遭见着。”
“穷讲究。”姚锐微微皱起眉头。
他一个不能喝茶饮酒的病秧子为什么管什么杯子装什么东西。
“八贤王那个私生子这几日应当能想办法把药配出来,殿下且试一试?”姬开就着姚锐的手腕抿了一口酒。
姚铮听不清楚什么声音,动作却能看的一清二楚,见着这两人的举动,手里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石头裂开了几条小缝。
“……”姚锐脸色不太好看。
他不觉得那个年轻太医是贤王的私生子——首先脸长得不像,其次字辈对不上,最后九里香什么也没查出来。
但是这人铁定是个宗亲,不论是哪一支——都算是皇室的污点。
家法森严,不容触犯——上一个违反的死的很惨。
姬开两手撑着姚锐的手腕继续品酒,时不时偷偷用余光观察他的神色,思考自己方才哪句话出了岔子。
他斟酌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殿下要是不愿,那也罢了。毕竟试药还是有风险的,虽说是国师亲传,到底是个毛头小子。”
姚锐捏着酒杯的指节稍稍用了一点力,眼睑微微垂下,略微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抬眼说道:“没事,改日得了空子,便让他过来。”
“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好酒。”姬开笑着夸赞一句,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拆开的纸封上绘着的图案,“沾染了燕国的风霜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全天下能酿这酒的人也没几个,泓阳虞氏便有一位酿酒师。泓阳如今确实在燕国地界。
姚锐横眉敛目,手指一松,空杯子落在桌上,又在地上碎成一地瓷花,他略有些愠怒地看着姬开:“你没完了是吧——我怎么知道和阳王姬为何被困在燕国。”
他不好往姚铮的闺房里去,方才想着与姬开凑合一宿,结果此人与他吵了半日燕国的事情。
燕国为何凑巧发兵姚锐一清二楚,可和阳王姬为何被困在燕国回不来姚锐就不知道了。
偏偏姬开认定是他做成的,一定要问清楚究竟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同时兼顾三件事的。
可事实就是——他只撺掇了长沙侯造反,派人跟燕王说了几句话——而和阳王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根本不知道。
“普天之下,能做成这些事的,除了殿下,还能有什么人?”姬开笑意盈盈地拉着他的手背,亲昵地贴在自己侧脸上。
姚铮手里的石头咔嚓嚓碎成了渣,从指缝间摔落,公主霍然起身,打算找东家算算账。
陪着姚铮偷窥的相思子吓了一跳,连丢了琵琶,一把拉着公主的胳膊,强行将她拽了回去,又小声安抚道:“殿下,免得打草惊蛇!”
姚铮这才愤愤蹲回去,又从地上捡了块大石头,掂在手里玩。
继承了王夫人三分妩媚的脸还算好用,至少姚锐眉间的愠怒稍稍褪去一些。
他抽脚踢了一下在桌子底下玩香囊的猫,玉龙马上抱着他的靴子张牙舞爪地啃咬。姬开抽出另一只脚,踢飞了香囊。
香囊在空中低低滑行一段,又骨碌碌往姚铮躲藏的那扇门滚去。
所幸它在门前不远处停下了。
姚铮连忙收了收衣服下摆往里面退了退,免得这只猫儿撕咬布料。
姚锐那双细长的眉仍微微皱着,语气倒软了两分:“反正不是我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办到三件事!”
“从事发以来,臣心中惶惶不安,总觉得此事与殿下有些关系,生怕牵连了你……”姬开保持着那个亲昵的姿势,放缓了语调,慵懒又柔和地说,“便忍不住多问了几次,殿下见谅。”
姚锐表情略微松动,他挪开目光,猛然抽开手,最终只是冷哼道:“就当是我做的了,下不为例。”
姚铮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丢了石头,抬头低声喊道:
“相思子我耳朵好像出问题了!”
相思子抱着琵琶,无奈地看着一旁柳树的顶端,回答道:“殿下,臣的耳朵好像也出问题了。”
“他到底给给我哥灌了什么迷魂汤!”姚铮又一把拉住旁边侍立的天仙子,“我之前只是打碎了爹送的水晶瓶,都被他阴阳了几天!”
天仙子费力地把拂尘从姚铮手里拽出来,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面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三公子与二殿下有旧时之欢……”
姚铮站起身子,继续去拽不远处甘遂的袖子:“他怎么就认了呢?这都能下不为例——我打碎的瓶子到底算什么?!”
甘遂尴尬地笑着,摆手说道:“可能是二殿下用的香料……”
姚锐到了汉昌后便改用了那致幻香。他从前学过调香,略略改进了方子,因而效果并不剧烈,只怕这玩意敌我不分,整个公子府的人都受了影响。
“你说那致幻香吗?那东西不是不能乱用吗?谁把方子偷出来的?”姚铮冷静了一下,旋即想到这香方子一直放在库房里,立马又不冷静了。
要开库房得层层审批,姚锐拿到那东西必是用了些什么不寻常的手段。
甘遂摸摸鼻子,笑了笑,说道:“皇后让我去替陛下取出来的,臣也不知道陛下要给二殿下用啊。”
姚铮更无奈了。
陛下对姚锐几乎是有求必应——除了某些他也办不到的事情,估计姚锐一找他要方子就直接给了。
“父皇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还什么也拎不清。我倒要看看方子是什么。”姚铮嘀嘀咕咕地蹲在地上,挥手叫玉龙,“咪咪咪……”
玉龙停下扑咬球形香囊的动作,疑惑又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咬着香囊上的流苏,把这小东西叼到了姚铮面前。
姚铮扯着带子试图把香囊拽出来,玉龙警惕地看着她,绝不松口。
一人一猫对视了几息,姚铮猛的用力把沾着猫口水的香囊提了出来,果断拆开准备看看里头都是什么香料。
“嗯??”姚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把里面的香料都倒在地上。
相思子和甘遂勾着头看地上的东西,一派的好奇。
“里面怎么装的都是荆芥啊!”姚铮有些愠怒地把香囊丢在地上,站起身子。
倒是玉龙见玩具被拆开,背上的毛炸了开来,弓起腰朝着姚铮哈气,又猛扑了过去撕咬她身上的布料。
可惜指甲前两日刚被剪过一次,没办法对姚铮造成实质性伤害。
姬开一手撑着桌子,看着姚铮活蹦乱跳地跟一只猫斗殴,蹙眉问姚锐:“她干什么呢。”
“不知道,”姚锐摇摇头,完全想不出来姚铮跟猫抢香囊的原因,但也不想多管,“唉,好想吃上次的酥糖。”
几个月前姚铮买的酥糖确实很好吃——他没见过,似乎不在宫廷点心的单列中。
“没几日父王就回来了,届时叫人给你买……让长沙侯造反禁市对咱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姬开目不转睛地看着墙头上跳来跳去哈气的猫,说道。
“啧。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太子失势是一下能办成的?”
“让决明子办掉他啊……”
“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盯着,决明子怎么下手。再者你不是说他是你最亲的兄弟?”
“……”姬开尴尬地保持了沉默。
姚锐微微眯起眼睛,狐疑地看向姬开:“这就是你说的最亲的兄弟啊?”
姬开忽然笑了起来,转身正脸对着姚锐:“哈哈,我们这叫相爱相杀。”
“……长安人一般不会雇人干掉自己最亲的兄弟。”姚锐直勾勾盯着姬开。
太子允确实是他最亲密的兄弟,至少去年六月还是。
人一旦得势,第一件事必然是忘本。
“殿下,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啊。”姬开收起笑容,喟叹了一句。
“你的兄弟们也没几个好人。”
姬开笑了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