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锐眯起眼睛,投目往屋里看去,试图从一片黑暗中分辨出些许事物轮廓。
灯火猝然亮起,公子颂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刘政通已经不见了,剪刀还好好的放在桌上。
那女子抬起脸来,勾着红艳的唇,似笑非笑地从那一洞“天窗”往外望去。
“快带我下去!”姚锐忽然有些急促地站起身子,乃至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去,狠狠拉了一下决明子的袖子。
姬开看着这几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顺遂地拉住甘遂的手,跟着他们一块儿落到了宫室的后头。
不远处一簇灯火快速靠近,姚锐的人只伴随着一阵落叶的簌簌声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钟王后和几个挑着灯笼的宫人一起出现在不远处的小路上,见着姚锐和姬开互相拉扯着跌跌撞撞往正路上走,登时有些纳闷地问道。
王后手里拎着一方食盒,小步上前,蹙着眉又问:“我不是让你们在中宫等着?怎么大半夜的乱跑!”
“我们来过?”姚锐捕捉到重点,蹙着眉头发问。
“不是殿下想吃糕点?这个点他们都下工了,我便去亲自瞧了两眼——出来前分明让你们老实回中宫待着的。”王后也是满脸疑惑,见两人脸色不虞,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母后,我和殿下守了大半宿,没出去过。”姬开的脸隐没在阴影里,三人寂静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声音。
这些事情甘遂没有汇报,他是断然不会失职的,那便是只有王后听到了姚锐喊她要糕点。
“善口技者,不足为奇。”姚锐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顿了一顿才说,“王后走前,刘政通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王后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想起姚锐追查的案件,叹了口气,终于摇摇头,复而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姚锐的神色:
“没有,刘卿自己在灵堂跪着呢。颂一向有怕黑的毛病,也总不愿独处——这事到底怪我。我出门时叫刘卿进去陪他一会儿……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劳烦王后费心了。”姚锐神色不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已经快丑时了,王后好好休息罢。”
“你们大半夜的出来乱跑什么。”王后略有些埋怨地看了姬开一眼,旋即把食盒塞给姚锐,“这糕点拿来就拿来了,你们带回去早上吃好了。快些回去休息。”
姚锐接过食盒,塞给王后一张银票:“劳烦王后了。”
“哎,母后。二殿下夜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的——不过我方才见刘卿出来了,不如咱们去看看老九什么情况?”
姬开拦住姚锐的肩,把他强行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同时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倒是笑意盈盈的询问王后的意见。
王后握着银票,神色不佳,并未答话,只带着几个宫女匆匆往正门去了。姬开笑着看了姚锐一眼,旋即拉着他跟了上去。
还没等她的人把门破开,刘政通便从里头拉开了门,见着门外八九个人,结结实实惊了一下——那女人可是说只有两个人。
“子容怎么样了?”王后顾不得那么多,拨开刘政通就往屋里瞧。
公子颂已然被换了个姿势,趴在小案上,似乎是睡着了。
那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也不见了身影。
姚锐蹙起眉头。
钩吻和九里香都在外面做任务,他手里的人不太足够。没派人盯紧正门是他的纰漏,可单靠苦木一个人大约也抓不住那女人——
决明子手上也有任务呢。
“臣方才出去看看灵堂的情况,回来便见着九公子睡着了,这……”刘政通尴尬着笑着解释,也就只能在王后面前圆过去。
姬开只得保持着笑容,也不好再戳破这谎言。让王后知道姚锐刚从屋顶上下来,他少不了挨一顿打再吃上几个月禁足。
“劳烦刘卿了。”王后让人把九公子架到了榻上收拾好,“这孩子平常就多愁善感的,今日大约是思虑过度了。下半夜还得你自己去了。”
刘政通打算守着上半夜,到下半夜换公子颂来,这一点是和吴王说好的。
可人是他弄晕的,他自己也没办法。
眼下还是要支开王后,免得她发现什么异常。
“我刚刚看见有个女子出去了,续弦?”姚锐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试探着问刘政通。
刘政通没见过姚锐,看着他愣了一下,旋即谦卑地笑着答道:“不不,是臣亡妻娘家的一个侄女。”
姚锐挑起眉毛,似乎不怎么相信,却是没有再追问,只向王后颔首示意:“王后,这个时辰我也乏了,便先回了。您也早些休息。”
说着他便拉着姬开火急火燎地出了门,王后见他们走的急,还追上去两步嘱咐了几句,无非让他们安生睡觉莫要到处乱跑云云。
“殿下,走这么急做什么?”姬开被姚锐扯着胳膊,只带着淡淡的笑意,并没什么疑惑,“不再诈一诈刘政通?”
甘遂早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中宫门口,决明子大约又去东宫看着太子了,他识趣地拉开门,待两人都进去,又重重关上,挥手借着姚锐的名义打发了宫人,抬脚上了屋脊。
姚锐一进门就连忙解了外袍,露出层层叠叠的内衬来,又费力地从领口扒出来一块玉观音。
进了门那炽烈的灼烧感才渐渐消退了下去。
“这观音是从桃都山求的。”姚锐把绳子解开,那么一块好玉就随便丢在桌上。
他没说这观音有什么用,一切又尽在不言中。
桃都山是赫赫有名的仙山,仙山上求的东西自然是用来保平安。
姬开走上前去,先是上手拿起那块玉来,方才笑意盈盈地征求主人的意见:“殿下,容我观摩观摩这仙山来的宝玉罢?”
很好的玉,看不出来具体什么玉,摸起来像是和田玉,却又泛着羊脂玉水润的光。
观音背部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整块玉似乎还残留着主人身上的温度——也可能是方才发热的余温还未消退。
“这玉确实不错,改日我也去长沙求一块儿。”姬开用指腹摩挲着观音背后的伤痕,旋即话锋一转,“话说回来,这和刘政通什么关系?”
“国师说这玩意能预示危险。他在养尸。”姚锐甩甩袖子抱臂坐到榻上,随口解释,“那个女的。”
“她不就是个普通人——”姬开回忆起那个黑衣女人,微微蹙起眉头,此人除了穿着古怪,确实看不出来别的什么异常之处。
好像确实没有有什么异常,除了嘴唇特别红,没露出上半张脸。可她要真是个普通人,这玉坠发烫干什么,还裂了那么多。
“要这么说,这案子查也不查?”姬开不以为然,以为是别的什么因素,便笑着询问,“上朝人偏信鬼神也太多。”
先不说这事真不真,就算是真的——一具会说话会走动还能瞬间就消失不见的尸体,怎么也不像是他们这些不过是生于帝王家的普通人该管的东西。
“查。”姚锐伸手掀开香炉的盖子,里头只剩了灰烬,他便看着那堆灰烬,“明天去问九公子。顺便把王潥的事也弄清楚。”
大不了查不下去了把案子丢给郦成森。
九公子一定知道些什么。刘政通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会谋害王子;何况钟王后下半夜大约都会守在他身边。
而王潥,便是他们查清楚这宗案子最便捷简单的一条线了。
“二殿下,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姬开拿着那观音,坐到了姚锐身边,仍旧是微微笑着,
“您到底要把这个案子查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是清洗朝政、铲除三山教,抑或……仅仅找到严小姐的尸体?”
他说着把红绳调到合适的弧度,又为它的主人重新戴上了这块美玉。
冰凉的触感再度贴在胸口,姚锐叹了一口气。
太过亲密了。
“我……不知道。”
声音从胸腔中发出来,似乎有一口气堵着。他自认自私,一味追查也不过围绕利益二字。
可那日偶然见到街上成群请命的百姓,各异的沧桑面庞终究让他改变了想法。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们不过寻常人家,如果小妹也被诱拐,或许他的父母会比这些百姓更过激。
随随便便给这宗大案写个看似完美的结果——已经不再是最优解了。
当然严崇寒例外,他从来没想过找到严小姐。
“算了,你给我拿纸笔。”
屋内静默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姚锐终于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姬开对王后的宫室的构造也不怎么熟悉,私自用她的东西确实很冒昧——于是他循着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对王后习惯的了解在房间一侧的置物架上找到了纸笔。
他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钩吻去了燕国,九里香一天到晚收集情报,这样算下去只有三个人。
再除掉有任务的决明子,便只剩了甘遂和苦木两个。
而韩皇后惯会一碗水端平,他们三兄妹除了大皇子各有三个暗卫,海安公主是个姑娘家,护卫太少实在不妥,因而还是要麻烦大哥。
不过寅时左右,天还未亮,吴王便派了几个力士,趁着王夫人还没醒,强行抬着棺椁下葬去了。
姚锐起床时只剩了空荡荡的灵堂,心中无奈地叹吴王干得好——这下开棺验尸几乎不可能了。
九公子竟是扎了个高高的马尾,穿了个红色衣裳,事不关己般地早早站在灵堂里。
吴王脸色极不好看,正训斥着公子颂。
父母死而不守孝,传出去整个王室都要被挂起来骂。
“吴王不必如此上纲上线。”姚锐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摆,揣着袖子上前劝止吴王,“夫人与公子虽为母子,到底尊卑有别。”
“况且精神一时不振……”姚锐顿了一顿,试着给九公子一个台阶,“也是情有可原吧?”
九公子领了情,却是冷冷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你什么态度!”吴王沉了脸色,又训斥了一句。
姚锐心中顿生不满,脸色也冷了两个度,不再开口说话。只是还要从他嘴里撬信息,不好撕破脸罢了。
“好了,你别生气了。”王后见吴王不悦,上前拉了他一下,“刘夫人已经下葬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如殿下所说,大家本就尊卑有别……”
吴王负气,背过身去,王后连忙推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一边柔声细语地哄劝。
“公子颂,王潥的事,你知道多少。”姚锐环臂抬眼看他,只是语气已经不复先前的平和了,比起询问,更像审讯。
公子颂瞟了他一眼,又别过脑袋,比皇子本尊更傲气:“不知道。”
“是吗。”姚锐神色一凛,不远处侍立的决明子和甘遂同时抽出剑来,铮鸣声惹得吴王回眸看了一眼,很快他便又不管了。
姚锐上前半步,凑在公子颂耳边:“就算我在这里杀了你,吴王也不会多说什么。”
他很快又撤开,决明子旁若无人地拿一块绢布擦起剑刃来。
剑客在杀人前和杀人后都要擦剑,免得这上好的铁生锈或是钝掉。
公子颂握紧了拳头,缩在一边的刘政通出了一头冷汗,只祈祷这个祖宗别把他供出去。
“我知道啊。”公子颂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许是威胁有用,又也许是起了兴趣,挑眉回目看向姚锐,“不过你打算给我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