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锐赶到时,姚钺正拿着一卷文书,狠狠摔在夏琮身上,后者屁都不敢放一个。
郦成森微蹙着眉头,拾起自己的文书,并未言语。
“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姚钺嘴里嘟哝着,看在吴王的面子上还是没继续发作。
天佑节上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夏琮连汉昌的舆论都没控制住,又不小心弄死了两个郦成森费老牛鼻子劲抓回来的嫌犯。
实在怪不得姚钺生气。
吴王叹了口气,把夏琮单独叫到了一边去。
“都在啊?”姚锐带着九里香匆匆进了门,扫眼一看,吴王、姚铮都在。
还有几个堂兄弟在一边喊着什么不知所以然的东西,大约就是:“干掉他们!”一类的话语。
见他过来竟还诡异的静默一瞬,随后全部围了上来问他的伤势——实在是百年罕有,陛下登基前姚锐受过的伤几乎全是拜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兄弟所赐。
郦成森朝着他行了一礼,喝退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宗亲,抱着文书,正色在姚锐和姚铮脸上各看了一眼:“二位殿下不妨说说事情经过。”
“汉昌城东南方向约三十里地,有一座小院。”姚铮率先准确地回答了地址。
“多带些人,那里很多侍卫。最好再带些匠人什么的,底下有个墓穴,蜘蛛网似的,而且院子旁边有具尸体……反正使劲挖就对了。”
郦成森身边的文官马上持笔记了下来,她又转头看向姚锐:“二殿下有什么要补充的?”
姚锐摇摇头,说道:“我出来后服了药,睡了一路,知道的自然没有海安详细。不过九里香查到一些东西。”
他眼神示意九里香,后者立刻把整理好的关于刘政通的那个小院的所有信息交到了郦成森手里。
郦成森颔首,把那些资料全部递给了文官。
“有劳二位殿下。今天下午大约就能传回来消息。”郦成森接过另一个官员递过来的文件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子,准备去提审其他从长安带来的犯人,临行前多问了一句,“不过你们怎么到那的?”
两人不约而同摇摇头,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姚锐最终开口:“若是查不出来什么,移交天枢阁也罢。”
郦成森点点头,转过身去,准备往刑讯室去。
“瞎凑什么热闹,我审犯人你还要看吗。”
见姚钺要跟过去,郦成森瞪了他一眼。
郦成森一般不用刑,可难免碰到什么罪大恶极的,或是难缠的犯人,对这些人她从来不手软。
因而被朝中那些老头子骂“酷吏”骂了好久了。
姚钺笑着又凑上前去,说道:“你在我身上用刑我都不怕,何况只是看着。”
“起开,别碍事。”郦成森伸手推了他一把,姚钺立刻摆出一副受伤的神情来。
郦成森白了他一眼,自己进了屋子,文官马上关上门落了锁,姚钺就这么碰了一鼻子灰。
“你们看看,她就这个态度……”姚钺黯然神伤地指指那扇门,对着几个兄弟说道,又换来几个白眼。
姚锐叹了口气,上前半步,说道:“哥,这事你也别管了,今日跟着娘一起回长安吧。”
“干什么干什么,父皇一个人批折子又不会出事,无非是累点。”姚钺不悦地环臂哼了一声,“郦卿又在这儿待着,你们也不回去,我回去做什么。”
姚铮方才蹲在地上拿根树枝在捅蚂蚁窝,一听姚钺说话,马上丢了树枝站了起来:“我又不是小孩了!你自己走能怎么样,我跟着二哥住就行。”
“你名声不要了!”姚钺怒其不争地狠狠敲了一下她的脑壳。
姚铮撇撇嘴,不以为意地说道:“名节能当饭吃啊。我爱住哪住哪,你管我。”
姚钺忽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姚锐:“你还不打算走啊?”
姚锐摇摇头,只说:“你如果不肯跟娘回去,隔日跟郦成森回去也成。我暂时走不开。”
韩皇后必须尽快回长安跟陛下批折子去,天佑节堆了一天的折子都能淹死人。
陛下又是个不省心的,批不完的折子大概率会被拿浆糊粘成椅子、床榻一类的物件,最后一把火烧掉。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重要的事情。
“不行,我得确保你俩不会再出事。”姚钺微微蹙着眉头,拒绝了姚锐的提议,“横竖我在京中也没事干,不如盯着你们。”
“郦卿回去你真不回?怕不是为了不帮爹批折子编的理由吧?”姚锐狐疑地看着他。
姚钺被他看的发毛,出了一脑门子汗,还是强硬地回答:“不回!我得看着你俩——”
他对姚铮的武力有绝对的信心,就算她指望不上,雷公藤他们也能迅速收拾场子,“不回”只是场面话罢了。
郦成森一回去,他肯定要跟着回的,再不回皇帝一个人在宫里真能闹翻天。
“哦。”姚锐淡淡应了声,拉紧了狐裘,背过身去,走了。
姚钺一堆想好的说辞还没出口,就卡了壳。
郦成森办事极快,下午刘政通就被关了起来留待审讯了,只是那小院底下的地道足足挖了几天才全然露出来。
总体像个大蛛网,每个节点竟都有一个墓室,每个墓室都列着二十八具棺材。
红颜未曾化枯骨,所有尸身都是完好无损的——除了在院外被挖出来的严之梅。
她皮肉干瘪,全然附着在骨头上,只凭着腕上把姚铮绊倒的银镯辩识身份。
“她应当是逃出来后又回去了,才被抓住。”姚锐垂着睫毛,看着棺椁中的严小姐袖口的淡蓝色布料。
追捕她的侍卫也许没注意到地上的破布,因而没把它们清理出去。
又或许是……她在院子外面落网,而那墓道里再无人逃脱,没人发现她留下的救命稻草。
郦成森看了他一眼,在本子上写了几笔。
“那些尸体全部确认身份,托运回祖籍地。”姚锐不知想些什么,看着严小姐的尸体,末了又补了一句,“你不必担心开支,我出钱。”
郦成森讶异地抬起头,把手里的纸笔递给文官,不由上下打量了姚锐两眼,有些惊讶姚锐会干这种事——
这位殿下以往杀伐果决,协助办案时要么睁只眼闭只眼把人放了,要么就是二话不说把犯人就地格杀。
压根没把人命当回事过,现在自己出钱送这些姑娘归葬,实在是奇怪。
姚锐觉察到她的目光,哑然失笑。
“刘政通说那院子不是他的,是府里一个下人的。”郦成森不再纠结二殿下的举动,自顾自汇报案情,“此人很久以前脱籍了,正在让人去查。”
“能去查查刘政通家吗?”姚锐抬眸问道。
郦成森摇摇头:“刘政通拿了把那块地赠予那下人的契约,暂时没有证据表明此事与他有关。刑审之法规定不得无据而查良民之宅。”
她虽说被列为酷吏,但要说犯法还是万万不敢的。皇帝六年前违反走马法,现在都能被拎出来骂一天。
“那他作为右护法,难道不该以从犯论处?”
“王夫人精神萎靡,所作所言不能作为确凿证据证实。”
“……好吧。”姚锐无奈妥协了,“许之问与王室有姻亲,暂时没有进展。不行你跟父皇说联姻,我好有些走动。成亲当夜让铮儿把那人杀了就是。”
郦成森松了一口气,说道:“白子琮似乎与三山教有些关系,只是更深层的没挖出来。郎訾月……臣在坊间听闻她有个私生子,弃养也是重罪。”
姚锐忽然感到有些烦闷。
一个私生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来——齐国对于私生子女的律法已经很是完善了。
理论上来讲与生身父母除了血缘几乎没有任何财产、地缘、职称关系的人,自然不愿意认一个即将被定义为叛贼的人做母。
何况朗訾月的儿子,就算活着,也该有七八十岁了,很有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先查白子琮的事。郎訾月的先放一放。”姚锐蹙眉吩咐道。
郎訾月的私生子不好处理。
不过她倒是几个权臣里年纪最大的。
说不定熬几年就死了,他们倒还等得起。
“对了,”姚锐忽然转过身,正眼瞧着她,“严小姐已经死了,婚约自然做不得数,你和哥哥……”
“殿下,我是官宦出身。”郦成森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姚锐的话。
姚锐沉默了一下,随后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婚事等两年再说。大哥的婚事,他自己还是能做主的。”
郦家四世公卿,传到郦成森这一代没了男丁,因而让她考了女科,未来准备招赘再传香火。
她不可能仅仅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就嫁入皇家,从而废掉四代人的期许、抛弃自己耗尽心血得来的官职。
而姚钺是众望所归的未来的皇帝,他们绝无可能。
“哼,”郦成森哼笑一声,“殿下,我不可能致仕嫁人,除非大殿下入赘。”
姚锐略微思索了一下,终于不说话了。
汉昌冬季偶尔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几天天气不好,他为了配合调查,日日和姚铮往大理寺跑。作为闲人的姬开竟自觉担起了撑伞接送他的职责。
尽管这种事情让下人来做就足够了。
“二殿下,同福今日买了几只虾子来——这些东西冬日里可是罕有,我专门让人煲了汤……”姬开看都没看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的姚铮,径直牵着姚锐的手下了台阶。
姚铮连着翻了两个白眼,一把夺了甘遂手里备用的伞,自顾自走了。没走多远,便回身大喝一声:“他不能吃虾!”
然后她泄愤般使劲踩着地上的泥水,噼里啪啦地离开了。
姬开说是来接他们两个,哪次不是只有她淋湿半边衣服。
姚锐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没头没脑地问道:“酒楼分红终于入账了?”
姬开微微笑着,一双眼里至是有情,又至是无情:“我见近来新开的几家书局都不错,便投了些钱进去。殿下借臣的钱,不日便能尽数奉还了。”
“书局?”姚锐难得起了一点兴趣,竟略有期待地问了一句,“我不差那些银子。你们都卖什么书?”
姬开脸色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姚锐挑起眉毛,狐疑问道:“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吧?”
诸如某些说起来都难以启齿的话本,发行起来赚钱是赚钱,可到底是犯法的。
“当然不是……”姬开弱弱反驳一句,思来想去,最终模糊说了几句,“就是讲一个女子多舛的爱情故事,也没什么好看的。但殿下也知道,大家都喜欢这样的俗套故事。”
姚锐叹了一口气,准确猜出了书名:“啊,《丽姬词》。确实难登大雅之堂,不过还不算太过分。”
姬开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丽姬词》是三百年前平地兴起的话本,风靡一时,然后被列为了禁书。
理由是影射太祖。
这本书笔法老练,感情通达,描写缠绵悱恻。写的东西却是西施与吴王夫差、越王勾践、陶朱公等一干人的爱情纠纷,实在是不堪入目。
最最关键的还是结局,没有采用传闻中西施与范蠡泛舟五湖的圆满结果,反而采用了她投湖自尽的悲剧结尾。
这书不少皇室子弟都看过,民间禁刊也止不住。
姚锐看完这本书后,想了整整半个月,也没搞明白西施到底爱的谁。
“你觉得西施爱谁呢?”姚锐把手指缩回袖子里,两只手抄着,忽然问道。
是假戏真做的吴王、志趣相投的陶朱,抑或是忍辱负重的越王?
姬开把伞举高了一点,抬眼看着空中开始飘散的细小雪花:“自由吧。她一生身不由己,自然渴望自由的爱情。”
姚锐不知作何感想,摇了摇头,也抬眼看向雪花:“严小姐的案子大约会移交天枢阁。接下来,便要处理你的事情了。”
爱情从来是最廉价的东西。人们各取所需罢了,所爱即所需。正如无权者谋权,失财者谋财,缺爱才会追求爱情。
天之至私而用之至公之人,当今之世,大约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