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完了放火杀鬼的勾当,事情却没有朝着他们预料的方向发展,青藤医院仍未消散。无奈之下,两人只好继续在周围再看看。
穿过昏暗的走廊后,俞昼雪正要往楼梯迈去,旁边的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俞昼雪回过头,便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坐在等候椅上,看上去已经有些年纪,但难掩眉宇之间的英气,细看下来还有几分像郗河。他爸爸也死在了这座医院里,因为有执念所以一直没消散,现在才终于见到对方。
“叔叔好,”他从容不迫地打招呼,“我是郗河的同学,很高兴见到您。之前在太平间时多谢您出手帮助。”
对方朝他微笑点头,“很高兴见到你,俞同学。”
之前他们躲在停尸房时,外面突然发出动静,将那鬼祟吸引离开。当时俞昼雪其实回头看了眼,发现是通风窗口掉在了地上。无缘无故的,却在那种紧要关头掉下来,想来正是郗先生所为,帮他们吸引了注意力。
俞昼雪左看右看,发现他们父子俩现在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七年的时间太过厚重,让曾经再亲近的人也会产生隔阂。
由于只有他能跟鬼魂交流,于是非常自觉地充当起同声翻译:“您有什么要告诉他的吗?我帮忙转达。”
郗先生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直在偷听这两个孩子之间的对话,基本上了解了近况。他知道这些年郗河一个人很不容易,双亲突然离世,自己唯一的伙伴也死了,这样的变故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是太过沉重的打击,再加上被迫离家,他难以想象他是怎么走过来的。若非道观中人出手,暂时消去了他这段记忆,恐怕他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相见。看到对方现在过得挺好,至少衣食无忧,其实也就知足了。
“我们欠你的太多了,已经没有办法弥补,只希望你不要恨我们。”他说完,随即露出一抹苦笑。
郗河说:“我不会恨你,也不会恨我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句话不仅是说给对方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们还在世的时候,他确实过得很幸福,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们都会想办法给他摘下来。不过郗河从没提过这么离谱的要求,他记得自己唯一一次提要求,是去别人家做客时,看到了他们家养的狗狗,他也想养一只陪自己,因为小时候不太喜欢交朋友,爸妈很忙,他跟老一辈又有着代沟。
他妈妈听说以后,立刻托他外婆从国外运了只边牧宝宝过来,他当时特别高兴,连夜给它取名字,“reina”就是他从西语词典里翻出来的单词,在西班牙那边象征着女王或皇后,俨然就是把它当作人来看待。他妈妈离世的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他出门就是为了给reina找个地方好好安葬。现在回想起来,这段记忆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已经离他很遥远了,不如就让它也埋葬在雨里,永远不要再被挖出来。
这对父子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告别,一脉相承的言简意赅,倒是把俞昼雪这个同声翻译整不会了。郗先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于是将话题往他的身上带了一带。
“这小子倒是有我当年的风范,谈了个这么漂亮的对象,”他露出回忆的神采,“想当年我追小念的时候可是耗费了一番大工夫,她才勉为其难同意和我在一起,你们俩……”
翻译机愣了两秒,随即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
“放心放心,我没那么封建的,”郗先生会心一笑,“只要你们两个是真心喜欢对方,我和他妈妈都会祝福你们的。”
“……”俞昼雪,“我俩真的,只是普通同学。”
对方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我懂我懂,普通同学。”
哈哈,越描越黑。
俞昼雪开始转移话题:“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对方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只要我消散,你们就可以从这座医院出去。再见了,孩子们。”
随着男人的身影消散,周遭景象也被虚化,转眼之间,青藤医院消失不见,他们又站在了商贸广场上,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总算感受到了久违的活人气息,连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我爸刚才说了什么,哪种关系?”旁边的人突然问。
“哈哈哈没有,他哪有说什么,”俞昼雪干笑两声掩饰尴尬,“我还真没想到令尊这么幽默风趣。”
郗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试图在对方的表情中捕捉一些蛛丝马迹。俞昼雪只能低下头,假装自己很忙地在查看手机。
这一看才发现,他们在医院里只待了一天多的时间,可外面却已经过了快要一周。
由于之前手机没有信号,这会儿开始大量涌入各种消息和电话。联系记录中有个非常瞩目的数字,许婶居然给他打了十多个电话,最近的一个就在半小时前。
她这样肯定是有急事找自己,于是俞昼雪忽视了其他消息,率先给许婶回拨了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对面接通后,他开门见山问。
许婶的语气很是着急:“你这孩子,总算拨回来了,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怎么都不接哪!赶快来医院看看吧,你奶奶可能快要不行了!!”
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打了俞昼雪一个措手不及。许婶挂断电话后,他连忙记下病房号,对郗河说道:“后续的事你处理,我得去医院看奶奶。”
对方点头,俞昼雪迅速来到马路边上打了辆车,直奔市中心医院。推门而进的时候,奶奶正靠坐在床上,见他出现,侧头笑了笑。
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形如枯槁,手上插着输液管,面容沧桑如白纸,好像只一阵风来就能将她的生命带走,他忽然意识到:怪不得上次回家时,奶奶突然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原来是死期将至前的回光返照。
俞昼雪其实说不上有多难过,毕竟他跟乔笙玉并没有血缘关系,对她最多只是敬佩,但要亲眼见证对方走向生命尽头,到底心有不忍,“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哪怕不是医疗手段呢,哪怕是……”
他在这一瞬间甚至萌生了去寻找献山果的念头,这果子既然能医治郗老太太的怪病,也该有延年益寿的作用吧?
“每个人生来皆有命数,这是我该面对的,”乔笙玉望向窗台的风信子,浅蓝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可是你不一样,孩子,你的命数是由你自己定的。既然你来到这里,那就珍惜眼前,活出自己该有的样子。”
在对方说出这番话的同时,俞昼雪就明白自己的身份暴露了。想来也是,即使奶奶这些年过得浑浑噩噩,也该知道自己孙子是个什么德性,一夜之间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很难不去怀疑皮下换了人。
可乔笙玉非但没有挑明他外来者的身份,反而告诉他这样一番道理,那是不是说明,对方已经接受了这件事情呢?
这样想着,他朝对方深深鞠下躬,“我知道了,谢谢您。”
乔笙玉对他露出笑容,接着道:“我想再回家里看看。”
“好。”
他立刻去办了离院手续,带着乔笙玉回到家。她回家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只是收拾了自己的一些旧物件,静静坐在窗边,对着它们回想往昔、思念旧人。
俞昼雪见状,没有打扰她老人家,在外面站了一宿。
对方是在翌日凌晨离开的,走得安详,他发现的时候,还以为这个慈祥年迈的老人家只是打了个盹儿,很快就能醒来,但他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她再睁开眼睛。
俞昼雪从许婶口中得知,这里的丧葬习俗是,人在死后要先放进冰棺里,在家中所设的灵堂待上三天,然后才能送去火化下葬,于是他按部就班给奶奶操办起后事。
只不过他头一回接触这些,多少不太熟练,好在有许婶从中帮衬,才没出什么大岔子。
中途来吊唁的人不多,他基本上都是客气寒暄了一番,并不愿意多告诉他们些什么。
据这些人声称,他们都曾经受过奶奶的帮助。只是后来听说她得了疯症,愿意来接济的却很少,都怕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倒是先惹祸上身了,像许婶这样的只是凤毛麟角。
冰棺中的老人家睡得安详,他看着对方的面容,视线上移,又见那头苍苍白发。
俞昼雪明白过来了:原主的头发哪是什么天生的少年白,这是受了乔笙玉的灵体所影响,所以就连新长出来的头发也是白色的,也许因为是灵体刚融合时并不完全,于是将他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可惜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彩蛋”。
想到这里,俞昼雪的眼角不自觉湿润了。他不是个共情能力有多强的人,但泪腺莫名发达,随便挤几滴眼泪信手拈来,从穿书到现在,假哭那么多回,这次总算来了回真的。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在地上洇出几朵花。他正欲进行表情管理,旁边却突然出现另一个人,先一步帮他擦去眼角的泪滴。
俞昼雪抬起头,颇感意外地看着对方,“你怎么来了?医院的事搞完了?”
“都处理好了,”郗河轻描淡写道,“所以查了你家地址,过来看看。”
他本来以为对方所谓的“急事”只是去去就回,没想到直接不见了人影。他按捺了几天,没能按捺住,然后做出了一件让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查到对方住址就立刻打了个车过来。
俞昼雪:“你可真刑。”
不过他现在没什么心情跟对方计较这事了,又垂下眸子道:“你说,她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他,为什么没有拆穿我呢?”
“很意外?”对方挑眉,“我也没有拆穿你不是么。”
“少惺惺作态了,你那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恶趣味,”俞昼雪冷笑一声,“而且拆穿我对你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事,搁我我也不干。”
“也许他奶奶很喜欢你,”被说出了心中所想,郗河依旧神色平静,“你没有读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吗?她养了十几年的狸猫忘恩负义,被换过来的太子却孝顺懂礼貌,如果让我在二者中择其一,我也会选后者。”
俞昼雪:“……”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人家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是长这样的吗你就乱用,能不能有点文学素养?”
“你也知道我小时候过的什么日子,”郗河反问,“能有什么文学素养?”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话,俞昼雪却听出了“你知道我这七年是怎么过的吗”的既视感,眼前瞬间浮现出几帧画面——看来他以前的冲浪强度还是太高了。
但是不得不说,对方这通别出心裁的胡扯确实让他分了心,还捎带走了不少悲伤情绪。俞昼雪正了正神色,转移话题道:“你先给我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之前杨昭跳楼那事儿有结果了吗?医院真的跟天门有关系?”
“我也不太清楚,院长说明天下午开会讲这些事,”回答完,他又问,“你奶奶什么时候下葬?我陪你一起去。”
“明天,估摸着要起个大早,你真要来?”俞昼雪有点儿迟疑,“从学校来我家一趟也怪远的,你不嫌麻烦我还替你觉得麻烦。”
郗河抬起眼皮,淡淡道:“不能在这里住一晚上?”
俞昼雪:“……?”
这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