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站直也就到肚子那么高。”从吁道。
子乌鄙夷,“那不就是侏儒么,有什么奇怪。”
“不是不是不是,”从吁连连挥手摇头,“长得也不一样,他们眉毛就印堂两边短短的两点,还像草垛一样又杂又乱,”从吁一边说,一边手指比划,“鼻子准头也长得很,快有手那么长了。脸上都是皱纹,长得跟小老头似的,我还特地问店主,说年轻的也长这样。”
“不会是山里的精怪抓来挂羊头卖狗肉吧。”子乌兴致勃勃道。
“不可能,”从吁果断挥手,不屑道,“主公还不信我?我从氏就是雍州无逢山山虞出身,即便跻身卿大夫之列也从没荒废过祖业,老夫幼年大部分岁月都是和同族兄弟在山里长大,那时做游客的族叔领着我们走遍各方国名山,什么山精老夫没见过?山神都见过。“从吁一脸得意捋胡子侃侃,”何况我也问了,那卖家说是出海商船从大海另一边抓来的。”
“会说话吗?”
“好像会,瞧着脾气挺暴躁的,一直瞪眼对着围观人群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像是在骂人。”从吁道。
“既然会说话应该不是山怪吧,不过那么野买来有什么用。”子乌笑道。
“就是稀罕啊,”从吁道,“听说有人买来做马奴。”
“诶,来了,”子乌拍了下大腿,“快!”
桥那边道路尽头,挂着帷幔的车辆在身着玄衣,举着伞盖与火炬的随行队伍跟随下渐渐出现。
“王子沉住气,还远着呢。”从吁笑道,“驾。”
迎亲车队中两辆黑漆白斾无遮婚车缓缓驶过石桥,到了桥另一头,趁着送亲队伍还有些距离,两辆婚车调转方向等候。
不知时间是长是短,终于送亲队伍慢慢悠悠在几步距离处停下。对面一停,子乌迫不及待就从车上下去,走向送亲车队,那边公孙枝与殷今职瞧见也下车过来。
“辛苦表兄与大夫了。”子乌向公孙枝与大夫殷今职作揖。
“不妨事。”嬴枝回道并伸手示意子乌可以去唤车内新娘,殷今职亦向主君回礼。
子乌向着黑漆车厢踱了几步,同时嬴枝一旁默默指派门客冯英将车几垫在车侧。子乌凝视着车厢,仿佛已经能透过木板看见里面的新娘一般,深情颂道:“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嬴姓的女儿,还不让你的夫君看见你吗?”
话声一落,车厢里女伴率先出来并踩着车几下车,随后新娘才被保母拉着羞答答从车厢走出。就在嬴铜虫完全走出车厢,于车上站直刹那——仗着车高,迎着日光,子乌好似看见往日寺庙台陛上神女的塑像一般,惊得微微张口忘乎所以……
嬴枝作为过来人看着子乌愣在原地瞬间明白怎么回事,忍俊不禁凑到子乌旁边用手肘轻轻撞了下,小声道:“要下车了。”
“啊?”子乌慌张茫然看了眼嬴枝刹那回过神,急忙大步上前伸手。
保母帮助铜虫刚踩住车几,子乌紧跟着握过铜虫手,又扶住她臂肘。待铜虫下车站稳,子乌便松手再次向女方家人公孙枝作揖,对方回礼后子乌即领着铜虫走向无遮婚车。铜虫等在车前,子乌跨步到车后拉过车绥,双手捧送至铜虫面前。
“不必了,”保母微微推开车绥难为情道,“礼过了,我们自己来就是。”
子乌稍稍点头转身示意随从呈上车几,待车几放好,铜虫在子乌搀扶下登上婚车。见铜虫坐稳,子乌也拽着车绥登车,坐好后子乌最后一次向女方亲属行礼,对方辞别后那边殷今职和从吁也匆匆登上车辆。
“驾。”子乌亲自驱车载铜虫回夫家车队。车辆慢慢颠簸在桥面的一路上,沉默令身体每一次随车辆的颤动都异常清晰,明明过往已经不知道与铜虫共乘过多少次,可此时身旁静静端坐的铜虫就是令他心神动荡,就是令他紧张不已。如此拘谨,那么无措,以至于从发车到过桥回归迎亲队伍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日后很漫长的岁月,不管他怎么努力去回忆也想不真切,模模糊糊。再想起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吧,久到这个有关他一生的故事都结束的时候,有那么久吧……
两辆婚车归队后又捎带一程,直至母栖外城大门,子乌方与殷今职换车,遵习俗由殷今职作为新娘婚车的御手,而新郎则坐上从吁驾驶的另一辆婚车。
在都城中通往新郎汤沐邑的一路上,闻讯凑热闹的国人摩肩接踵,得闲的小贩、操持家务的妇老、挂着鼻涕的小孩、游手好闲的食客,人们或倚在房柱、或扶着门框、或端着碗筷、或从二楼趴在窗户上张望。
“百年好合!”
“祝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当婚车开到面前时,凑热闹的年轻男女便会呼喊祝贺之词,而新郎子乌也依风方当地习俗从钱袋里抓一把铜贝大贝么贝撒向路边,继而作揖感谢路人吉言,所以路两边时时有男子或小孩跟着车也跑几步。还有未婚嫁的少女们,会试着趁婚车路过朝新娘车厢扔花朵,祈求丢进车厢的花能为自己早日带来好姻缘。按当地人说法,如果是将艳丽的羽毛丢进车厢则最为吉利,所以有不少女子早早就上了路边楼房,开窗候着。
简应头上纱巾勾挂着几支泛着光泽的鸟羽,任凭道路旁如何喧闹,她只端坐车上,从始至终注视着前车的新郎。“他也为娶我而高兴吧,”瞧着子乌喜形于色,想路两边作揖撒钱的样子,铜虫心想,“会吗?”
此时前车子乌回头朝她看了一眼,铜虫本能低下头,“会吧。”她想,“以后我就是他的妻子了,就是……就是他的人了。”铜虫觉得脸烫起来,抬起头又看向前车,却发现子乌正好又转身瞟看她,铜虫忙低头躲闪,“我怎么这样?我要成他的妻子了,成了妻子还不能与他对视,我还怎么为他守家……守家?守很久吗?会是一生?会到老……老了会是怎样?会有孩子?孩子……”铜虫胡乱想着。
“君夫人。”殷今职声音。
不知不觉,婚车已然在汤沐邑门外停下,铜虫循声抬头看见殷今职正在下车,顺眼瞧到子乌早等在车前。子乌一手搭在车舆,一手向她伸来。
“夫人。”子乌道。
夫人,这一声如同编钟之声一般在她脑海重奏,余音绵绵。铜虫霎时捂嘴,蹙眉泪眼看着子乌。见铜虫这幅模样,子乌反倒笑起来,“怎么了,怎么没出息了。”子乌说着,却将身子顶在车舆,手更靠近铜虫。铜虫握住子乌手,捂嘴的手反转来手背蹭干眼泪。
“对不起。”铜虫起身道,她也莫名其妙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脱口就出来了。子乌听见又笑,喜极不择话,这是子乌以为,所以并未在意,只是笑。
铜虫踏住车几,子乌顺势搂住铜虫腰,帮她下车。待确认铜虫站定,子乌牵着铜虫向大门走去,至正门,子乌陡然松手转身向铜虫弯腰行礼,铜虫错愕刹那,也弯腰向子乌行礼。就在大袖挡住视线之时,铜虫感到子乌捏住自己左臂,于是徐徐站直将大袖撇开。两袖间,子乌面庞在咫尺间出现。目不暇,已被子乌伸手过两袖间摸住面颊道:“在家等我,晚上来完成礼仪。”
“嗯。”
“照顾好君夫人。”子乌吩咐。
“唯。”殷今职答,伸手请铜虫入院。
铜虫进院门时恋恋回头,看见子乌握着腰间佩剑跨步上车。马车方动,子乌也朝她看来,挥两下手,说了什么,虽没听见,看口型铜虫也知道是催她进门。
子乌汤沐邑内大桑树上,老鸹决起而飞,穿过街巷,向着母栖邑西南而去,越过外城城墙,复行十几里,在云涌台前广场一面旗帜上落下。此时云涌台下,华车成列,马鸣嘶嘶不绝于耳。风方封君大夫、公卿贵族,以及部分方国的使节们大都到达。武士危立不动,寺人瞻前顾后,大人们站在往来车辆间招呼寒暄,尤其是自天南海北而来的使节们,更是一下车就立马被数人缠住。一来多是好久不见的他乡旧交,二来大家都有许多关于别国的实情想要询问。此间一处尤其人多,大夫们里外几乎围了两层,不知何故。越过人与人之间的间隙乃见中间站着一位衣绣金丝,睡凤眼边戴珊瑚真珠耳坠,肤皎白而面若好女,唇上畜着八字短须的男子,能令众位贵人倾心环绕的原来是那么位瞧着只二十出头之人。
“胡荣子,听说鬼方王睚臣已经彻底扫平所有僭君,实际掌控整个鬼方,可有此事啊?”一名穿着朴素的大夫问道。
胡拙指了指身旁两人回道:“衣大夫,这您可得问问宁大夫与耿大夫了,毕竟刑方与涂方才是真正的山北诸侯,我们鳄方获悉蛮夷消息也是通过他们。”
脸形如萝卜,稀疏长须的刑方上卿宁阳子看了下涂方大夫耿延,耿延伸手示意宁阳子,于是宁阳子道:“确有此事。”
世方大夫衣伯良又问:“那鬼方会不会南下?”
涂方大夫耿延道:“暂时不会。”一旁宁阳子点头。
“为何那么肯定?”衣伯良疑惑。
“据说鬼王睚臣曾在豨戎为人质,期间与豨戎单于毐假结下大仇,我们的线人说鬼王曾不止一次酒后誓言要报复豨戎。所以不管鬼方是否会威胁到我们,首先要遭殃的,会是豨戎吧。”耿延道。
“哼哼,”烈方司寇鲍祁犁冷笑了下,“那要是打过来怎么办?毕竟兵不厌诈。”
“我们返胎山以北方国早已习惯与戎狄作战,无时无刻不握着干戈,来了也不怕。”涂恤仰起下巴。
鲍祁犁又歪头笑道:“我听说刑方国君不久前为了造出能演奏慷慨激昂之声的编钟,可是把国中不少戈矛都融了,还说什么只有经历过战火的铜器,才能成全天下无双的乐器。”
宁阳子嘬嘴,怼道:“我刑方自先君刑义立国以来与玁狁鬼方血战百年非但屹立不倒,反成兖州最为富庶的方国,我们自是比某些人清楚如何应对鬼方。倒是某些方国,呵,先帝命拔伯囚率王师征虎方于其国境,结果却全军覆没。呵,还什么王室之长呢。”
“嘿,那是帝归不准我们……”鲍祁犁急道。
“好了好了,今日是王子冠礼,还是依礼行事为好。”见两人大有急眼之势,胡拙忙握住两人的手道。
索性两人都别过脸去,应该此事就那么了了,于是风方司寇李胥父问衣伯良:“怎么豫州诸侯就你们世方来了?”
“我们世方都城都被姒后之夺了,祖方与折方血战十几年,卿大夫氏族有好几家死的快绝户了,不敢来。”衣伯良道。
“那拔方呢?”李胥父追问。
“不知道,奴獐关以北失去音信很久了。”衣伯良回。
“没派人去找吗?”李胥父又问。
“派了,都失踪了。”衣伯良窝着心中燥气,直摇头。
“诸位都在这里做什么?”子车豹甩着大袖从阶梯上快步下来,“冠礼要开始了,还不快上去。”
众大夫间“请”声一片,继而纷纷登上台阶。
半个时辰后,云涌台顶端殿堂内,正中靠后孤立着一面屏风,屏风前是组桌案,供奉着大禹及自帝归以上五代先君牌位。此时作为客人的风方公卿与诸国使臣们大致松松散散列在殿中两侧,风方庶长子车虑与大夫公子执于各与一边众人寒暄,大夫间此起彼伏的细碎对话在室内显得尤其聒噪。
“王子乌到!”随着寺人的赞拜,殿内骤然静下。
吱——
右边一阵门开长声,在场之人皆向侧门看去,一个单手握剑,披散头发的挺拔身影站在亮光中。许是久处弱光室内,在人们眼中王子乌样貌隐匿阴影中,只大致看清面孔上一双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伏龙眼。
众目睽睽下,子乌迈出第一步,那轻微的脚步声与腰间组玉碰撞响动在所有人耳中却显得重若千钧。胡拙、鲍祁犁、宁阳子、衣伯良等等皆睹视着徐徐走来的商王子,大殿内每一声踱步令他们心神愈发动荡。其实,致他们沉重的并非单是商王子仪态,更因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都不仅仅为了参加王子冠礼,尤其意图给本国决策带来参考,当第一声脚步传出,他们脑海中已经开始设想自家邦国的种种可能了。此时使臣们虽身处高台之上,却又不约而同幻视自己伫立昏暗历史路口前,一声声脚步,就是上天一声声诰命——要落定了。
子乌在人群中停下,分作两边的公卿使臣们不约而同围成半圈。子乌向与会的三个方向人群,三次行礼,大夫们依次拜还。
“请风公与正宾!”公子执于宣道。
屏风后风公嬴照与太子嬴伯艰走出,在又是一番行礼后风公与太子伯艰各自正位,王子乌跪在先祖灵位前。
“祭拜先祖。”公子执于主持道。
于是子乌三次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