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七年二月,淮安码头。
春棠抱紧粗布包袱挤出人群,里头不仅有官府的赦书,还有这些年攒下的俸银。
河风迎面扑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是熟悉的湿润。走过城南柳枝巷,春棠停在那扇歪斜的柴门前。
褪色的五色缕仍在石榴门环上摇晃,四年前端午她编的结穗早被晒成灰白。她伸手要叩,却见门轴吱呀转开了半寸。
陈婶攥着补了一半的麻布衫走了出来,浑浊的右眼凑近:“小郎君寻哪个?”
春棠鼻尖猛地酸胀,看着老妇鬓边新添的霜色,比她离开时多出了大半。
她故意压沉嗓音,“劳驾,讨碗井水。”
“小郎君在此稍等。”陈婶没有拒绝,摸索着就往院里走。
藤架上晒着青蒿,墙角堆着待补的旧衣,最上头是件浆洗得发硬的褐袄,领口针脚有些歪扭。
老妇走到半路突然滞住,转身眯眼打量这个戴幞头的“少年郎”,她眼睛瞪大,踉跄着扑来。
“棠丫头……”
日头照亮春棠皴裂的脸,陈婶布满裂口的手颤巍巍抚上她粗粝的面颊,“黑了,高了……”指尖触到掌心老茧时,落泪道:“瘦成竹竿了,军里不给饱饭么?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去那种地方受苦咯……”
春棠将脑袋埋进陈婶怀旧袄里,学以前的模样蹭她衣襟。
片刻后,陈婶一激灵,“他们说北边在抓逃兵,莫不是你……”
春棠笑嘻嘻抖开明黄赦书,“看,侍疾赦书!我走的可是正途,有官府印章的。”
陈婶摩挲着纸面,突然想起数月前里正让她按手印,她不识字,问道是什么,里正只说是登记戍卒家属户籍。
老妇的银簪微晃,“要叫官家知道咱们作假……”
“放心,有人打点过了。”春棠抖开钱袋,一贯贯铜钱哗啦啦倾在木桌上,“您不是总念叨'刀枪无眼'么?如今我可是正经除籍的良民,往后日日陪您……”
话没说完,她就被敲了脑门,陈婶拿过旁边一块粗布将钱盖住,“哎哟,臭丫头,钱莫要现眼,万一给旁人见着了……”
可说着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陈婶的怒嗔又转为委屈,眼泪哗啦砸在赦书上,晕开了“永免徭役”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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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染透窗纸时,木桌上已摆好了酱瓜、腌笋、红烧白鱼、豆腐羹和炖得酥烂的蹄髈。
春棠拿起肘子就往嘴里塞,陈婶拿着豁口陶碗给她舀汤:“前街王铁匠家的三小子,去年中了童生……”
春棠突然搁筷,“我要参加科考。”
陈婶的竹筷“啪嗒”掉进鱼鲞碟里,指着榻上的束胸布,“才刚解开这劳什子,又想缠上去?十六岁的姑娘啦,该攒嫁……”
话到半途,老妇瞥见面前的少女叼着蹄髈骨晃荡二郎腿,油星顺着下巴滴在簇新的圆领袍上,洇出了几点深褐,哪里有半分姑娘家的姿态。她轻咳了两声,生生将后面“嫁妆”两字咽了回去。
“就算不说亲,当兵四年已是祖宗保佑,你当官老爷们都是瞎子?”陈婶扯过粗布使劲擦她油汪汪的嘴,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的模样。
春棠低头看襟口,突然起身转了个圈,扯开外衣,开朗道:“随州大营验身都没露馅,您瞧我这身板,跟码头扛包的苦力没差呀。”
窗外吹来一阵大风,掀翻了老妇膝头的针线篓,愣住的陈婶回过神来,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春棠,语气又急又嗔:“作死哟!”
散落的针线、布料被风吹了出去,春棠猴子似的窜出去捡,后腰撞翻了藤架。晒干的青蒿簌簌落满,墙角野猫蹿上院墙。
老妇追到廊下,举着笤帚的手忽然垂下来。
月光给少女单薄的背影镀了层边,袖管下滑露出半截小臂,布满了操练刀剑留下的疤痕,或深或浅,或长或短。
陈婶发了半晌呆,终是叹着气,朝远处的蹦跶少女说道:“明日改件襕衫,多絮两层棉衬肩。”
那夜,春棠蹭着陈婶的肩头,油灯将两人絮叨的影子投在破旧的土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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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后,淮安闷如蒸笼。
春棠趴在榆木案上打盹,口水洇糊了《论语?为证》,将“君子不器”处晕成团灰云。
“又梦周公了?”陈婶端着陶罐跨过门槛,安神茶的苦香混着桂花糕的甜腻漫了进来。
春棠慌忙抹去口水渍,狡辩道:“我是在参悟圣贤之道……”没说完,肚皮咕噜一声响彻院宅。
老妇又推过一个陶罐,里面煨烂的党参须缠着乌鸡腿,慈祥道:“听说临州的举子都喝这个。”
自打陈婶接受了春棠要考科举的事,就变看法的炖猪蹄煨老鸭,愣是把她养出富贵相:不仅军营磨出的糙脸皮养得白润生光,就连腰身都胖了两寸,连束胸布都不得不放宽指余。
春棠摸着鼓胀的小腹,长叹道:“滁州大营值夜都没这般困!”
八月秋闱,桂香漫城,淮南东路贡院外排起长龙。
春棠提着考篮挤在人群里,粗布襕衫下缠着新束胸带,勒得她眼前发黑,玄色阀衫的垫肩也被汗浸出深渍。
巡吏验身时,春棠僵着脊背,老吏的铜尺掠过她喉头:“小郎君好生清秀,倒像......”
“像您家孙儿是不是?”春棠塞去两枚蜜饯,趁机闪进号舍。
辰时正,春棠蜷在丈许见方的号舍里研墨,檐角悬着个大大的“静”字。她盯着砚台边被穿堂风吹得簌簌作响的题纸,抓耳挠腮。
「论:中兴恢复之要」
题纸上的字迹清清楚楚,却仿佛在她眼前晃动,怎么也看不明白。她长叹一声,瘫在桌面,不凑巧翻倒砚台,墨汁顺着砖缝流进隔壁。那白面书生尖叫跳起,宣纸上顿时蜿蜒出条“黑龙”。
春棠默默低下头颅,不敢再做声,深吸一口气后,开始挥毫如舞枪。
“一曰重军粮!让军营弟兄吃上炙羊肉,则士气如虹!”墨点飞溅间,她又灵机一动,“当令商贾运粟米者,许其倒卖敌军首级.……”
隔壁传来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夫治国如烹小鲜......”
春棠忽然觉得自己写得太直白了,将“首级”二字忙涂改成“财货”,最后,还在卷尾补上一段结论:“吾认为,中兴如炖老鸭汤,火候急则肉柴,盐重则齁喉。若朝廷猛火催赋,又狂撒胡椒面搞花石纲,则汤味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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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重阳,放榜日,贡院墙外黄榜高悬。春棠挤进人堆踮脚张望,直到脖颈酸麻也没瞧到“陈春”的名字。
她耷拉着头,踢着路边的石子,想象着陈婶得知落榜消息后的唉声叹气,脚步越发沉重。
这时,身后有人长叹道:“中兴恢复之要,此题何其宏大,吾辈囿于书斋,岂知中兴之道?”
春棠扭头,见一青衫士子捶胸顿足,手执文稿,双目赤红,看起来比她还要失落。她忍不住凑上前,只见文稿上写道:“……中兴者,须得民安而兵强,内修政事,外结盟友。一曰强兵,二曰富民,三曰和戎……”
文辞流畅,条理清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仿佛是在写一本治国之策。
春棠看得目瞪口呆,暗自感叹:得嘞,我写的策论怕是人家的如厕纸都不如。入仕这条路,凭自己的水平,根本够不着。
这么一想,春棠反倒释然了。既然走不通,另寻出路便是。她把早饭剩的半块炊饼塞给痛哭书生,“兄台吃口饼缓缓,三年后再战就是。”
回到家中,陈婶已等在门口,见春棠坦然自若的模样,惊喜道:“中了?”
春棠摆摆手,“落榜了。”
陈婶一愣,随即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无妨无妨,下次再考便是。”说罢,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春棠的神色,生怕她太过伤心。
没想到,春棠却抬起头,充满志气道:“此路不通,自有他路。婆婆放心,我日后定会大富大贵,让你住进镶金的大房子!”
陈婶眼角微湿,笑道:“好好好,老婆子等着那一天。”
是夜,陈婶起夜,撞见春棠没有如往日那样蒙头大睡,而是托腮坐在桌前,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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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春棠便出门了。她蹲在面摊后头,眼睛不停地观察着周边,耳朵竖得比城门的旗杆还直。
前面的浮桥旁挤满商船,两拨客商突起争执,推搡间金丝荷包坠得腰带都歪了。
“这批湖绸要价太高!”戴貂帽的胡商拍着货箱,“上月才采办蜀锦三百匹,如今官眷都追着川货……”
“您有所不知。”绸缎商掀开布角,“看见这暗纹没?工部新颁的'云鹤图样',今秋进贡必用此纹。”他压低声音,“若兄台能搞到闽浙的蕉布作衬里,小弟可引荐采办司的……”
胡商嗤之以鼻,“采办司算什么,前几日我才同中书门下的人饮过酒。别给我扯别的,价格给我再低一些。”
春棠心中微动,如今商贾竟与朝廷中人联系这般密切。若自己能……
漕工们扛包的号子声响起,将前方客商的对话淹没,也打乱了春棠的心绪。她转头望去,脚夫腰间鼓囊囊的干粮袋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粗布口袋中装的都是硬得硌牙的胡饼。
“老哥,这饼能管几天?”她拦住个歇脚的挑夫。
“三天就长毛!”挑夫啐掉饼渣,“要不是漕司规定必须带五日粮,谁受这罪。”他指着远处官船,“瞧见没?押纲的官爷都吃胡麻炊饼,那油纸包着……”
春棠眼睛一亮,军营里学的本事突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