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气多变,次日下山的路上,二房众人突遇暴雨,虽备有伞具,奈何狂风大作、雨势磅礴,一行人还是被淋成了个落汤鸡似的落魄模样。
明夷自己倒无甚所谓,甚至听见轰鸣的雷声时还想将伞抛下,主要这山间林木众多,伞也是竹子做的,她有些害怕被闪电劈中。
王同光见女儿歪斜着拿伞,半身湿透的模样,以为是风过于急促的缘故使得明夷抓不稳伞柄,连忙将她的伞接过,稳稳地替女儿将伞撑好。
山路狭窄,容不得两人撑伞并肩行走,石板又因为下雨变得更加泥泞湿滑,王同光一人撑两伞既不好走路,也遮不住什么雨,身上不一会就沾了不少雨水,整个人的姿势也别扭极了。
父亲身体不好,明夷哪里肯这样,没走两步就一把将伞夺了回来,迎着王同光不赞成的目光,两手将伞柄抓得稳稳的,表示她在伞在,父亲只管安心。
这场急雨是在临近山脚的时候停的,阴沉沉的乌云一退,霎时露出碧空晴朗万里无遮,日头毒的仿佛将人五脏六腑都烧了个遍,水汽在暑气中蒸腾,像是在人口鼻处掩了一条温湿的帕子,闷得简直无法呼吸。明夷蔫头耷脑的把竹伞杵在地上倚着,觉得此刻天地乃一大蒸笼,而自己是里头一只皮薄馅多的叉烧包,已经热得流油了。
回府之后,几人赶忙洗了个热水澡,将身上黏糊的衣服统统换掉。明夷原是想让厨房做碗酥山凉快凉快,结果在吩咐是被顾静翕逮了个正着,被逼着连喝了两碗姜汤,现下正缩在冰鉴旁吐舌头,感觉自己都快中热毒了。
最近的天气不知为何,竟比往年还要闷热三分,不说是人了,就连树上的鸟儿雀儿都燥得叫不出声,日头烤得感觉空气都泛着波纹,将院子里的草木扭曲成抽象画的模样。
王同光回来之后,不过四五天的光景,突然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躺在榻上意识模糊,从昨天晚上始就一直昏迷不醒。明夷听到消息时正抱着酥山大快朵颐后,手里的青瓷钵噼里啪啦在地上摔成碎片,少女连外衫都忘了披,只一门心思往不系园赶,一路大汗淋漓,急得鞋都差点跑掉一只。
自前几年请了那位游医过来开了药方,父亲的身体状况比之前稳定了不少,怎么又突然发起热来?难道是前几日的那场大雨?还是——明夷突然想起山里凉气四溢的两个夜晚,一时心里如坠冰窟。
推开不系园的大门,一眼看见正对着的堂屋房门大开,立在桌旁的白胡子大夫表情严肃,正在和顾静翕说些什么,顾夫人眼圈泛红,一看就是刚刚哭过。
大夫给王同光号了脉之后,又扒开他的眼皮和嘴唇瞧了瞧,最后在几个穴位上扎了几针,在身上四处按了按,便收拾了东西请顾夫人借一步说话。
顾静翕瞧见大夫紧锁的眉头,方才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泛出眼眶,果然,大夫说王同光身体先是被凉邪渗入,后又被热毒所侵,现下两气在胸中凝滞,又被湿气裹挟,情况非常不好。
顾静翕向后一个踉跄,被不知何时冲过来的明夷扶住,强迫自己稳定心神,颤着声音问道:“钱…钱大夫,可有…有法子?”
钱大夫不忍地看向母女俩一色焦急的面容,叹道:“之前那些药不要吃了,我再重新开一方,兴许可以稍稍控制一下。还有——”
钱大夫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病人现在体内主要被湿热灼烧,寒气在其下也带着冷焰。外头暑气不易于病人修养,我建议还是先将其送到你们说的那个道观去吧,虽然说是以毒攻毒,但目前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送走钱大夫后,顾静翕又请了好几个王同光常看的大夫,得到的答案都大差不差,于是立马吩咐下去,准备即日就上山。然而现下天色已晚,山路本就难行,更别说王同光还得让人抬着,遂只得等明日再走。
第二日一早,还不待二房套上马车,道观又传来消息——王老太爷病重。
王家众人神态各异,又是一统收拾急忙上山,结果老爷子闭门不见,将人全都请了回去。
顾静翕带着女儿将丈夫安置好,把一并事物吩咐下去,做好了在山上长住的准备。而大房三房的人吃了闭门羹后并没有久留,很快就回了府。
道观日子幽静,但外头却不见得。没过几日,山下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了王家次子不孝,将病气染给父亲的谣言,很快就扩散到了全城,成为当地士族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顾静翕一等身处深山消息闭塞,对此并无耳闻,只一心一意地照料着病弱的王同光。
九月中旬,王同光神志清醒了些,每日能与妻女简单交谈一会儿,其余时间仍陷入昏睡中。顾静翕每日守在丈夫身边,事事亲为,半点不肯离开半步,整个人瘦得如同干瘪的白菊,风一吹就散了。
明夷每日帮着母亲照料父亲,看着二人一昏迷一憔悴,更觉得恐惧愧疚的情绪像一张大网一样将自己罩得牢牢的,心里像是有一把钝刀子在天天割肉,疼的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如果不是她要去那宕子湾,如果她当时好好打伞,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少女整日消沉,眉宇间时刻笼罩着忧愁之色,精神萎靡形容落魄,时常跟一个木头人似的呆坐发愣。顾静翕被丈夫身体占据全部心神,也没有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直到王同光有一日清醒时,看着妻女消瘦憔悴的面孔,艰难地抬起手腕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对着女儿说道
“明儿怎的瘦了那么多?不要害怕,更不要愧疚,爹爹生病与你无关,等我日后好了,再带你出去玩……”
明夷霎时泪水夺眶而出,近些日子的煎熬仿佛也一道倾泻而下,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是为父亲的安慰感到松一口气?还是为自己的轻松感到羞耻?爹爹病魔缠身仍不忘对她的关怀,她却为了这一句话给自己的负罪找到了逃脱的隙口,她真的……
她…爹爹还是…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他,那么好的人为何要遭遇如此折磨?她好不容易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为什么上天要把他从她们身边夺走?为什么劫难总是落在好人头上?难道老天爷就见不得幸福平稳,偏生要把命数搅得一团糟才开心吗?
明夷哭得几欲昏厥,顾静翕听了王同光的话也是一惊,这些天来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丈夫身上,完完全全忽略了女儿,竟没注意到女儿的不对劲。是啊,明儿心思那么细腻的孩子,定是把罪责都归到自己身上了,日日揣着那么沉重的心事帮着她一起照顾病人,王同光每难受一分,女儿心里就更自责一寸,无处诉说,无法宣洩,生生将人压成……顾静翕不忍再细想,只抬手拥住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儿。
明夷双臂紧紧环在母亲腰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条浮木。顾静翕拍着女儿的脊背,对上丈夫虽然满脸病容,却依旧温柔的双眼,她想,无论怎样,她必须坚强起来,她的丈夫和女儿都依靠着她。
一家三口稍稍又说了一会话,顾静翕看着女儿眼下的黛青,非常强硬的让麦冬将小姐带回房休息。明夷乖乖回房后又吩咐麦冬去打一盆水回来洗脸,自己偷偷溜到了王老太爷的丹房门口。
站在门外徘徊片刻,这是她这段时间来此的第四次,可能还是会像之前一样被挡了回去,但……少女还是抬手敲了敲门,乖巧道:“祖父好,我是明夷,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屋内传来几声咳嗽,良久,一个小童打开门将明夷请了进去,又把门轻轻阖上,只自己守在门口。
明夷对着祖父行了个礼,抬眼看见祖父隐约泛着青灰色的苍老面容,虽是早有准备,但内心还是一阵惊讶,离上次赠言不过月余,面前的老人像是被抽走大半生命力一般,躺在床上犹如一截苍老腐朽的树根。
“祖父我——”明夷刚想表明来意,就被王老太爷游丝般的声音打断。
“明丫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明夷一惊,又随之了然,不自觉抿直嘴线,紧张地绞着手指,等待着王老太爷的下文。
只听见老爷子继续说道:“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亦不能止。夜旦有常,死生同状,你只做好自己该做的罢。“
“可是——”
“明丫头,万物一府,你看这花开花落、草木枯荣,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父亲在循着走,我也在循着走,而你来到这里,也是一样的。”
老爷子喘了两口气,又接着说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俗世人都要顺着命运的指引往下走,无论是在此世,还是彼岸,生命并不会因为□□的寂灭而消亡。”
明夷不敢置信般地盯着床上那具枯瘦的人影,王老太爷混浊的眼神里带着豁达与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悲伤。少女仿佛泄下了全身的气力,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有理会麦冬的疑问,径直倒在床上,呆愣愣地听着窗外萧瑟的山风,明明才至初秋,为何这山间已有了凛冬的寒意?难道又是命数使然?人活一世,难道只是在演一场早已排好的戏目?
熹宁十八年,离立冬还有三日,山间忽得下了一日大雪,终年不冻的清溪一夜结冰,万籁俱寂中,道观的丧钟在山林间回荡,这对几乎从未相处过的至亲父子,隔着单薄的墙壁听着对方生命的余音,死在了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