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往往会让人出现食欲下降的症状,江之聆看不出来许又今味觉如何,他在简单洗漱后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吃掉了一整份食物,又十分自然的吞下了准备好的药。
如果不是过分苍白的唇色和滚烫的体温,他从行为单看上去完全和正常人没区别。
看起来没有烧到神志不清的样子。
许又今之前喝水的时候总是小口送服,时刻保持着多饮水的健康标准,不像江之聆每天的饮水量就靠一次性灌几大口,没到渴死的境地就一切好说。
他只有在今天吞药的时候喝大口了些,高烧让他的皮肤泛起一层浮粉的热意,喉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滚动了一下。
江之聆看着他喝完了剩下的小半瓶水,又虚握着拳轻轻咳了几声,好容易才平复下呼吸,用低哑的嗓音说了声:“抱歉。”
“?”江之聆动作一顿。
许又今把桌板上的东西都笼到了一块儿,抬眼的时候看江之聆的眉心皱得更深了,高烧让他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对许又今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这个后续要先拿去消毒比较好。”他从闷咳中挤出几句话,“得麻烦你先收起来……”
他还没说完,江之聆就已经利落地收走了小碗和水瓶,顺便合上了延长桌板,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也藏在睫毛下的阴影里。
江之聆:“这里没有温度计。”
猜到了。
许又今很慢地点了点头。
何止温度计,储物层里连应急药品都没有,装得最多的是营养剂和一次性生活用品,还有一大半的食物是在中部避难所补充的。
方才江之聆从他的药盒中拿过来的是退烧药和消炎药。
“所以,”江之聆犹豫了一下,“感觉怎么样?”
他依稀记得江听先前闲聊时跟他说过,心脏方面有疾病的人发烧可能会导致体内非感染性炎症增加,造成心肌炎之类的后果……
具体还说了什么江之聆已经记不清了,他们的聊天大多数时候都是随口一提,接话也常前言不搭后语,江之聆现在还能记得这些相关的话已经算是不可思议。
许又今之前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是心脏方面的问题,他没细讲,江之聆也就没多问,到底会有什么影响依旧是个未知数。
雨声渐渐响亮起来,许又今撑着胸口,心脏隔着一层骨肉剧烈的起伏着,听到江之聆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道:“还行。”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实在不太具有说服力,补充了一句:“应该还没到不行的地步。”
江之聆的目光在此落到他身上,大概是习惯了经年的痛感,许又今的表情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有指尖在不易察觉的地方轻颤。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挂篮里,感应消毒器便开始自动工作,又顺手熄灭了刚打开的灯。
许又今:“怎么?”
江之聆正色道:“你应该睡一觉。”
这是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都应该得到的待遇。
他平时常喝凉水,车上的加热杯垫几乎没用过,这会儿被翻出来接了杯温水,江之聆盘腿坐到床垫的角落里,用眼神催促许又今快点睡觉。
如果放在平常,这应当是一个惬意的场景,车门窗缝关得严严实实,循环系统让车内始终处于适宜的温度,雨水拍落在玻璃上,发出连绵而有规律的声响。
江之聆一边调节水温一边想着还要准备什么,以往在候鸟临春里有小孩儿病了,他都是直接领去医务室打一针强效针,见效极快,根本没有现在这么麻烦。
他轻轻“啧”了声,思索了片刻,从柜子里找出了一包差点被他遗忘的湿纸巾。
江之聆捏着湿巾绿色包装的一角,撩起眼皮跟许又今对视:“你需要吗?”
后者宕机了两秒,不确定地开口:“需要……吧。”
于是江之聆就点了点头,干脆地撕开了包装,中央基地的促销产品有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精味,他看着好半天没动作的许又今,动了动嘴唇:“躺下。”
江之聆的耐心相当有限,好在许又今是个配合的病人,他裹着被子重新躺回先前的位置,唇角却不自觉地弯起来。
昏暗的车内只有零星几点光线,许又今的眼睛却含着明亮的泓光,看得十分真切。
江之聆扯了两张湿巾叠成方块,眸光在许又今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在小时候他一度认为这种手法是哄小孩的,希望能有点实质性的用处。
把湿巾覆上去之前,他先用指节试了一下温度,还是很烫。
“别担心,我觉得应该只是底子太差引起的,以前突然下雨降温的时候也会这样,”许又今突然沉沉地开口,他的声音里带了点鼻音,语调却是一贯的柔和,“问题不大,就是给你添麻烦了。”
江之聆的表情有点儿微妙,他把湿巾盖在对方额头上便撤开了手。
“没担心,怕耽误行程而已,赶紧睡觉。”
说这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许又今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巡游,江之聆佯装自然地捏了捏手指,又靠回了先前的位置上。
发烧确实让人感觉身心俱疲,许又今很快就再次闭上了眼。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陌生,因为基础疾病的缘故,他的身体素质一直都很差,在年岁尚小的那段时间里更是如此,惹得身边人都不安宁。
刚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还没恢复好的身体状态本就不稳定,感冒、发烧、肠胃炎又总是三天两头造访,其他小朋友打过针吃过药就没事,他却次次都因此在生死线上徘徊,一点儿微小的疾病就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命。
许知衡为此专门请了医生和护理在家中照顾他,人们都说太过年幼的记忆是很容易忘却的,许又今却始终有着模糊的印象。那座洒满阳光的房子里来来往往地住着很多人,他们时时刻刻都观察着他。尽管他们在脑海中已经略成了无数个剪影,他却总记得那样热闹的场景。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许又今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识字,再也不是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摸样了,才逐渐开始和外面的世界有了点接触。
他依旧时常生病,身体比一般人要差很多,哪怕他始终遵循医嘱,一刻也不敢有差错,终究要面对他与常人不一样的现实。
后来从医院、学校、家里的三点一线规律生活到长期生活在医院、偶尔去一趟学校也没有花很长时间,许知衡听无数人说过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每当这种时候,许又今才会出从她始终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悲伤。
比起偶尔交谈的母亲和更偶尔相见的父亲,许又今对医院的巡房护士反倒熟悉得多,他当时年纪小又会说话,无论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时能跟出去逛逛都让他心情好得多。
许又今知道自己的病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无解的难题,许知衡女士一辈子的身家地位和研究成果也没办法让他逆天改命,正是深知无能为力,所以他不想让她为此伤更多的心。
因此纵然许又今常常头痛、常常发烧,也很难在外表上看出来,那些与他关系不错的护士时常会震惊于他的忍痛能力。
从许又今出生的那一刻起,疼痛和疾病就注定将要伴随他的一生。
熟悉的疼痛让他在脑海中不断闪过零散的片段,从他常住那家医院温暖的走廊,到许教授和主治医师谈话时平静的侧脸,再到病床旁监护仪上闪烁的数字……回忆的片段总在转瞬即逝的跳跃,最后能想起来的,是他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推进手术室前苍白的光影。
许又今就是在这样的疼痛中睁开眼,他的视野模糊城一片,脑袋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重,心脏的存在感越来越强,正在一下一下有力又无力地跳动。
在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濒死的境地。
但是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一点儿冰凉贴上了他露出的半边脸,像是被惊到了一般很快的抽离,随后又更大面积地贴上来。
凉丝丝的触感让许又今宛如架在火上烤的脑子感觉很舒服,负责判断的那部分仿佛已经烧坏了,在神经反射的驱动下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
那是一截细瘦的手腕,腕骨突出,接触的肌肤也是冰凉的,对方的动作随之迟疑了。
许又今没在第一时间松开手,就这么抓了一会儿后才从烧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中扒出一点什么,皱着眉撇开眼。
四周的环境和他模糊的梦里不太一样,不是静到能细数心跳声的病房,而是晦暗狭窄的空间,雨声只做似有若无的环境音。
他缓过神来,顶着比睡着前更无血色的脸问:“怎么了?”
嗓子干得砂纸像搓过钢丝球。
“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江之聆低头扫了一眼,“你现在烫得熬熟恐龙蛋应该不成问题,在手上擦根火柴就能着火,难道感觉不出来?”
许又今一愣。
睡一觉没让他的病情好转,反而不知道何时加重了。
他在片刻的愣神中意识到了什么,手上慢慢卸下了力道,江之聆才从他手中抽回手来。
不正常的高热让许又今短暂抓过的那部分皮肤也变得烫起来,江之聆不自在地摩挲着那截腕骨,抿着下唇没说话。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许又今这个身体情况,估计不抽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
就方才短暂触碰感受到的温度,江之聆觉得这人还分得清自己是谁已经是医学奇迹了。
一时间又陷入沉默,许又今头疼得厉害,实在没法儿去想为什么退烧药对他没用,江之聆看了他一会儿,刚要有点动作,就听见他极低的声音响起。
“抱歉。”
窗外的天色依旧看不出是几时几刻。
江之聆没有应答,只是从旁边接了杯水塞到他手里。
这雨还是没完没了,许又今条件反射似的接过水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让他的嗓子好受了些许,江之聆已经越过他回到了前座。
“车内智能系统竭诚为您服务,检测到当前雨势过大,道路泥泞湿滑,驾驶环境危险,不建议出发。”
江之聆压根没理,他切换了露营生活模式,只给许又今留了可以躺下的空间。他敲了敲电子屏,淡声问:“能规划安全路线吗?”
“……”电子女声冷静回答,“暂未接入通讯网络,无法探测实时坐标,温馨提醒:当前雨势过大,不建议出发。”
预料之中的答案,江之聆打开了雨刮器,声音有点不耐:“行吧。”
听着雨刮器摩擦前窗玻璃发出的沉重声响,许又今捏着水杯慢半拍地开了口:“现在要走?”
江之聆正在找放前面的探测器,闻言没有回头。
“你还是睡觉吧。”
在湍急的雨势下,雨刮器的几下动静只算徒劳,水雾很快就重新布满了玻璃。
江之聆望着前方灰色的雨幕,万物都在行进中交织成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