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左忌走下王座,盯着她眼神中的清澈如昨,还有雪白脸颊及脖颈上面,那些被脂粉特意遮掩的浅淡痕迹。
没有认错人,绝对就是她。
“你们弥泽,有几位郡主?”左忌的声音从齿缝中逸出。
孟春枝:“两位,我还有一位,九岁的妹妹。”她怎会不知左忌这样问的用意?
九岁肯定不是了,所以:“你就是孟春枝?”左忌眼神复杂。
“是。”孟春枝低眉敛目,却毫无愧色,暗忖,我那日可是明白告诉过你,是你自己偏不信的。
呵:“这么说,你就是月前,天朝封妃但却抗旨拒召,惹得岳后极其不悦的那位郡主?”声调紧迫。
孟春枝浑身一紧:“正是臣女。”她看上去极其忐忑,“但臣女并非有意拒招,实在是病得下不来地了,请钦差大人明察!”
呵,明察?
左忌真是哑巴吃黄连,晴天遇霹雳,看着孟春枝这大言不惭的样子,不知是根本没认出他,还是认出了也觉得无所谓?联想起自己刚刚寻了她一天一夜,更扎心了!
这该死的妖女。
左忌冷笑一声,坐回王座,任由宫娥跪着为他穿靴,随即叠腿后靠,也端出一副不认识孟春枝的架子,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下臣奉旨前来,敢问郡主,臣听说你病得随时要断气,可瞧着你怎不像要死的样啊?”你昨日,甚至还能上山攀墙偷窥我!
现在,你既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咱们公事公办。
孟春枝面不改色,仿佛听不出话里的刻薄,认真回禀:“前路钦差来时,我的确染了时疫,自己也没想到还能捡回命来。敢问钦差大人,此次的圣旨究竟定我何罪?我现今病愈,这就随你应诏和亲去,可还来得及吗?”
左忌火冒三丈!暗骂孟春枝水性杨花,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你还有脸去和亲!
但盯着她无言片刻,也只得强压怒火!
他知道,这是孟春枝故意在刺激他,一旦他捅破真相,就是上了她的贼船,被她拉下水了。
迎亲将军与和亲公主不清不楚?她可真是……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
用心险恶至极!
左忌板起脸,刻薄道:“圣旨是颁给你父王的,臣不清楚内容。你父王醒来臣自然就会奉命传旨,至于郡主你……”左忌盯着她,“身为内宫女眷,跑到这来抛头露面,不大合适吧?”你还要不要脸。
孟春枝望了一眼她父王,长睫忽扇,诚恳上前:“父王只怕还要多醉一会,自从母妃过世,一直都是由我来替母妃尽责尽职,何况将军身份尊贵,岂能无人为英雄接风洗尘?”她悄然来到左忌身边,双手执起酒壶,为他斟酒。
眼瞧着细白如釉的嫩指擎起酒杯递来,左忌鬼使神差般接过,孟春枝却低垂着眉眼,不敢看他?
左忌微笑讽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还当真舍得下身段。”庆成宫里给我下药的宫女不会是你调教出来的吧?后面跑去水里脱衣,也是你处心积虑故意勾引我!
左忌此时,真是万幸自己悬崖勒马,没有真的与她成事。
可孟春枝虽然为他斟酒,脸上却并无妖媚引诱之色,她坦然道:“臣女听说,当年战神萧庆平藩还朝时,开国帝君特命贵妃为其斟酒,力士为其脱靴。”
开国帝君还将未曾临幸过的妃子,赏给了战神呢!
左忌怎么听都觉得她话里有话,想勾引他,不买账道:“你也太会戴高帽了,以为把我比作战神,我就忘了东南西北?”周围哄笑声中,左忌坐正身体,看似不屑殷勤,其实内心有些复杂的受用,但又极欲避开她身上传来的女儿香。
孟春枝落寞摇头:“虽然将军堪比战神,我却不敢自比贵妃。只是觉得先帝珍重英雄之心甚贵,比起将军的功绩,我为您斟一杯酒又算什么?只怕……待会万一,您带来的圣旨里若是问罪,我连替你斟酒的资格都没有了。”她越说声音越低,听得出来内心极其忐忑。
前世的圣旨里虽然二次封妃,但今生有没有变也不确定。圣旨的内容是关键的一步,涉及后续许多事情。
左忌瞧了一眼孟春枝美如天人的容貌,发现她双手握紧,微微有些发抖。
她还知道怕?!
他极慢的饮尽了杯中酒,忽然起了坏心。
放下酒盏,挂上谑笑,贴近孟春枝道:“其实臣这里,还有岳后一道口谕。”
孟春枝闻言立即下拜:“既有口谕,臣女躬听圣训。”实打实将头磕在地上,如瀑长发随之倾滑,露出一弯雪白的颈,薄肩细腰之间的曲线带着诱人掐折的柔顺和紧致,左忌只看一眼,匆忙移开目光。
却又发现她轻盈的裙摆在落地时,不小心遮了自己的靴尖。
他便盯着那处,脚趾在靴子里蠢蠢欲动,清了清嗓,道:“岳后见你不来,十分伤感,亲口说‘陛下在时令行禁止,他才刚刚一病,哀家便连个边陲小国的人都召唤不动了!’”说完面如冷铁,盯紧了孟春枝。
孟春枝泪水瞬间涌落:“钦差明鉴,臣女冤枉!月前确实病来山倒身不由己,现在既然见好,就算无福为妃,也甘愿奔赴赵国去岳后身前尽臣女之孝,还盼上差恩准!”
如果圣旨真是问罪,那与其被梁妃捆住再扔出来顶罪,倒不如自己豁出去做低服软,求得左忌可怜,兴许,他还能看在那天的事上保她一命。
左忌瞧她吓成这样,心有不忍,可联想她前日的所作所为,外加传旨太监曾提点自己,要警惕孟女狡诈……
板起脸孔,冷嗤一声:“你倒是个乖的,真若这般晓事,分明可以一次召唤去的人,何必折腾朝廷两次?害得爷爷们吞风忍雨满身污泥!”他突然起身一脚踹翻桌案,满地杯盘狼藉,孟春枝受惊仰头,身体瑟瑟想逃不敢,满脸是泪。
左忌半蹲面前与她平视,捏起她雪白的下巴,谑笑道:“该不是听说岳后英明,已查实你兄长贿赂前路钦差的事情,生怕被定个欺君之罪,才想做小伏低挽回一二吧?以为这样,就可以像哄走前路钦差那样,将我哄走?”他粗糙的手指在她柔嫩的下巴上狠狠揉搓了一下。
你明知前日有因,今日有果,明知你我身份,还敢勾引我!
害我像个傻子似的寻你一天!
孟春枝眸光楚楚,脸上挂着泪,但应怎样对答早在心头思量过无数遍了:“我、我兄长,的确给前路钦差奉送过重金,可那只不过是弥泽小国对待天-朝上差传统的孝敬,只要赵国来使,人人都有份的。”她边说边抹眼泪:
“上次礼物重些,也确实藏了私心,因我当时身在病中不能即刻奉旨,唯恐引起误会,我兄长便供奉重礼百般陈情,无非是想求钦差多替我们说些好话,给些体恤通融,再等一等我,可没成想,前路钦差虽收下礼敬,却见我病容凄惨,担心我坏在半路没法交代,便说什么也不等,仍是撇了我独自回朝,弥泽上下因此日夜悬心,左将军,万幸您来了!您可要明察呀!”孟春枝情急之下双手抓住左忌的衣襟。
左忌浑身一紧,险些绷不住冷脸慌忙抽身:“我是奉命来传旨的,可不负责替你伸冤!”
孟春枝膝行跟上,改抓他衣摆:“可我知道上差您满怀侠气,与旁人不同,你在野便英名远播,夷狄犯境,多少朝臣束手无策,是您振臂一呼,万千豪杰揭竿而起!以五万打退了夷狄十二万,给咱弥泽百姓扬眉吐气!何等英雄!我相信,就算您不替我伸冤,也绝做不出敲诈供奉之后,仍毁我表忠的事来,我听说来的人是你,就知道救星到了……”
左忌瞬间懂了,她与他有没有旧,全在圣旨的内容,如果圣旨是封妃,那她肯定有恃无恐,撇清纠缠还嫌来不及,又怎会承认那天的事?
可现在,他给出的口谕,让她误以为圣旨是问罪,所以听说来的人是他,就知道救星到了?
呵呵。
她会以那天的事情为借口,来纠缠来攀附吗?左忌简直有些期待。
可惜他明知圣旨内容。
联想起她身上还留有他的贴身之物,左忌的心头,瞬间又爬过一丝警觉。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故意安排了那日巧遇?好拿住他的把柄?
不,不会……
左忌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就算有意纠缠也不会提前料准能拿到信物的事情,信物是他主动给出去的,她一开始甚至都不怎么敢接,是他硬塞过去的。
左忌知道,那日的纠缠,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管孟春枝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再敲打下去,把她逼得狠了,当真说出什么,对谁都不好。
所以:“好个伶牙俐齿的孟家女!可惜你献错人了,你的命不在我手中,全在这道圣旨里。”
他已经不想再敲打她,甚至真心希望孟春枝能识趣些、退远点,将矛头直指孟荆。
见孟荆仍宿醉不醒,有意折挫:“贵国这碗醒酒汤,似乎不大奏效,左某不才,但也略知道两个能叫人快速醒酒的好法子。”
他朝孟荆走去,那气势好生慑人!孟春枝知道即将发生什么,闭上眼不敢多瞧。
“不知何法?还请上差不吝赐教。”梁凤年既忐忑又不敢置信,难道凭他一个刚刚被诏安的土匪头子,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左忌诡异一笑,突然夺过丫鬟手中的冷水盆,直朝孟荆兜头泼了过去!
围绕孟荆的宫女太监,被这一盆水泼得哗啦一下四散,尖叫叠起!没来得及躲闪的梁凤年,也陪孟荆一道做了落汤鸡。
孟春枝跪在地上,吓得身体微微一缩。
前世,她曾在此刻毫不犹豫地上前怒斥左忌,以为这样,就可以维护住父王的尊严。
实际却只是螳臂挡车。
今生,眼看着父王被水泼得一激灵,正原地起身,衣襟湿透站在满地横流的冷水中,茫茫然不知所以。
孟春枝才急忙起身,抢到父王身边,软语介绍道:“父王,这是天-朝来使左忌左将军,就是前些天我和您提过那位,击退胡夷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