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孟春枝又换了一身衣服,做闺中女儿打扮,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心说,你越是不敢看我,我越要打扮好自己,偏去你的眼睛前晃!
经过这一夜,比起左忌的心乱如麻,她却很快想通,毕竟世界上有哪件事能是轻而易举就做到的呢?她必须得多一点恒心,此事是成是败,于左忌没什么,于她,却是生死攸关。
她得好好争取才行。
秋霜始终趴在窗前盯着外头,此刻回头道:“郡主,他们装完车了。”
孟春枝起身:“咱们走吧。”
醉蝶遮伞,秋霜和常嬷嬷则提着郡主日常使用的几个包袱,随她一起下楼。
孟春枝走到马车前,只望见左忌已跑到后头去视察队伍,她便自行蹬车坐稳,殊不知,见她主动下楼蹬车,左忌远远的松了口气。
他已经担心了一早上,生怕孟春枝早起任性不肯下楼,非要他去恭请,内心始终悬着,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她的动向,说来惭愧,见她下楼,他竟又逃也似的跑远,假装视察队伍,实际是为躲避与她相对。
昨晚那个梦,让他心虚不已,本来坦坦荡荡的一个人,突然心里有了鬼。
“主上,八十八车嫁妆,都已归置妥当。”王野报完,左忌点头吩咐:“让他们先走。”必须趁事情还未完全糟透之前,斩断情思。
“领命!”
嫁妆车队浩浩荡荡,如条甩开长尾的游蛇般迤逦前行,孟春枝的车架则被牵引着避让道旁,并没有随队伍同行。
孟春枝纳闷,急忙招来一个守车的侍卫过问,自己的车架为何还不启程?
侍卫躬身答道:“因主上有事未完,吩咐让嫁妆队伍先走,为了保证孟妃的安危,您的銮驾需等侯片刻,与主上同行。”
孟春枝向后张望,并不见左忌的身影,问他究竟有何事未完?侍卫便也答不上来。
她心中忽然起了不祥的预感,因为按照路线,今日本应该经潭尾入叠山,夜间便会遭遇兄长的埋伏,左忌这个时候停下来,不会是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吧?
孟春枝道:“我今日怕耽搁行程,特意起了大早!你去问问将军究竟何事未完?还要让我再等多久?”
侍卫领命去了,片刻后独自回来,道:“将军说,请孟妃放心,耽搁不了行程,等车队走远后,尘埃落下来,咱们就出发。”
孟春枝道:“等尘埃落下来,岂不与车队间隔更远?”她心中不安之感更甚,立即掀开帘帐走下婚车,叫侍卫带路,她要去找左忌。
侍卫不敢不听她的话,但也不敢全听,一边慢慢为她引路,一边使了眼色,自有人飞快冲去前头汇报,于是孟春枝走不多远,便与迎面而来的左忌相遇了。
左忌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名正言顺的凝视着她,克制着满腔的冒犯,轻声道:“孟妃但有差遣,命人传唤一声臣顷刻将至,怎敢劳您屈尊,过来就我?”
——她可真是美好,多看一眼都觉得恩赐,美如她的名字一般,像似春日里抽长出来,喜人的嫩芽。
“我等不及了。”孟春枝匆匆道,“为我送嫁的队伍先我离开,敢问将军为何如此安排?”
左忌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从善回答:“臣听说前头山路曲折,多有贼匪出没,让嫁妆车队先行一步,乃是为孟妃安全考虑出的权宜之计。”
孟春枝:“为了安全更该大张旗鼓以便震慑宵小!将军试想,弥泽国王送女嫁赵,若连这样的两国联姻都要瞻前顾后偷偷摸摸,寻常百姓又当如何?让我躲灾避险远远坠后,虽然安全却实在丢脸,且丢的不止是我弥泽国的脸面,更是赵氏天子的脸面!岳后得知想必也会不悦,请将军及时纠错,尽快调整!”
孟春枝急得是,沿途州郡若是只看旗帜错过了他们,之前散布消息企图拖慢他们的计划便要泡汤。
左忌蹙眉瞧着她,却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她这个人了。
你说她深明大义吧?她在自己传旨的时候,的确很是深明大义。
可是随后她在出嫁当天甚至就在昨日!便又做出些少女怀春倾慕于他的举止。
虽然他不能回应她什么,但她既然都已经情难自抑地、不知遮掩地、倾慕于他了,干嘛又突然在乎起赵氏天子的脸面来?
这不是笑话吗?!
你当真在乎天子的脸面,干嘛一路不避闲人对我眉目传情!
本来今天早上见她按时下楼,左忌心情挺好的,可偏偏她身上这种不确定性,又将他惹得烦闷不已。
左忌面上毫无显露,只是目视远方队伍,敷衍道:“郡主说的都对,可惜队伍已经走远,待我追上时,再照郡主的意思改换回来就是。”
孟春枝没有想到,他竟如此轻易便被自己说动了!本以为还要再多费些口舌的。
她甚至都想好了一肚子的道理,预备说与他听了。
结果只说这几句,他便答应了?
孟春枝剑拔弩张的内心,随即松弛下来,又联想起前日她故意晚起,他也没有半点责怪,甚至后来,还跑去山里亲手为自己砍竹子、做竹帘的事情。
他对自己真的很好了。
孟春枝朝左忌露出笑容,道:“将军一路辛苦,人似乎也消瘦了些。”
左忌收回远眺队伍的目光,再次瞧向她。
孟春枝的眼神含情脉脉,纤白的右手探入左边的袖口:“将军白日辛苦,夜里蚊虫又多扰人清梦,我特意调了一瓶花露水送给将军……”
左忌五雷轰顶:“万万不可,臣做分内之事,无功不敢领赏!”
孟春枝笑:“一瓶花露水而已,哪里称得上赏赐?将军你……你在生我的气吗?我并非对你的决定横加干涉,也不敢给将军添乱,实在是觉得队伍前后代表着皇家威仪,十分重要,这才出言提醒。将军不会怪我多事吧?”
她心思怎么这么多,这都哪有的事!
“时辰不早,孟妃若无别事,还请回到车上,随臣启程。”真是怕了她了,再说下去没准哪句就被她绕了进去。
“好!”孟春枝丝毫不介意他的疏离,爽快答应下来,随即又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声说:“……谢谢将军昨日辛苦替我制作的竹帘,我很喜欢,你不好意思亲自拿给我,那我只好亲自过来朝你讨要了,你现在给我吧,不绑上竹帘,我走路腿疼。”她冲左忌伸出手,唇角含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左忌人都麻了!浑身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攥紧了般,想退不能,欲逃不敢,眼见他与孟春枝对立许久已经引来旁人侧目,只得自牙缝中艰难挤出:“……稍等!”
左忌逃也似的转身,同手同脚地飞走回房,自枕下取出那卷竹帘,看了一眼凌乱的床单,心里恼恨:这女人,短短几日不动刀枪,竟将我逼至如此地步!今日又变了花样百般拿捏。
再这样下去,早晚死她手里。
左忌恨恨地走回原地,可不管心里如何烦她恼她,只要面对她那双剪水明眸,他便发不出半丝脾气来,只是将那竹帘双手呈献,盼她拿了东西快走,别再作弄他。
孟春枝欣喜接过,白嫩的小手反复抚摸了一番。
左忌盯着她的动作,呼吸几乎停止,怎么有种,自己正被她那双细白手掌反复抚触的感觉!
浑身皮肉随之酥麻。
“多谢将军,你送的东西我很喜欢!”孟春枝捧着那卷竹帘,如获至宝一般,冲左忌笑时,芙蓉香腮柳眉弯,鼻尖娇俏,眼底狡黠,彷如集尽了春日里万千可爱捏就的肉身。
左忌心道——既然喜欢你还不赶紧拿了快走!
孟春枝笑容淡去,目露烦恼:“可是我送你的东西,你怎么就不喜欢呢?我很想要这个竹帘,但你不收我的花露水,我都不好意思拿了。要不然,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换个你喜欢的东西送给你!”
……左忌,磨牙!!
孟春枝:“我给你绣一副鞋垫好不好?你多大的脚?”说着竟然俯身,探手要测量左忌的脚!
左忌吓得连退三步:“请郡主将花露水赐给臣吧!最近蚊子多,臣多谢郡主的大恩大德了!”
孟春枝急忙取出来:“这算什么,将军太见外了!”
左忌一把夺过去:“时辰不早该启程了,郡主回请!”
“哦。”要启程了,启程了好,孟春枝十分配合,提着裙摆欢快回到车上。
左忌狠狠松了口气!翻身上马下令,即刻启程。
微微晃荡的马车里,孟春枝将那卷竹帘枕于颈下,想起左忌胆小退避的样子,和羞红的面颊,忍不住失笑。
她又知道他本不是一个胆小的人,胆小之人将来怎么敢造反呢?
关于前世他究竟为何造反,孟春枝始终糊里糊涂的,当时她自身难保,也想不到自己还有重活一世的机会,哪有闲心打听他的事情?可现在,这个问题对她就很重要了,怎么样才能榜上他这艘大船呢?想着想着,又渐渐泛起迷糊,常嬷嬷立即为她脱去鞋袜,盖了被子。
她并没有立即睡着,可以感觉到,马车行速慢慢悠悠,并不是很快。
若照这个速度,恐怕今晚宿营的时候才能追上前头已经进入叠山的嫁妆队伍了。
所以今夜,左忌便能与哥哥安排的人对上了,他们届时会是何等反应呢?
不管怎么样,一定不能让哥哥的人被他活捉,免得他起疑。
所以,她更要趁着白天多睡一会,夜里好有精神跟他周旋,随机应变。
可没想到,也就过去不到一个时辰,马车便停了下来,常嬷嬷一掀帘子便发觉不对,立即叫醒了她,道:“郡主,左将军他们走错路了!”
孟春枝猛地起身,睡眼朦胧地撩开车帘,发现她的马车竟停在了潭尾的港口处,此地距叠山入山口已远去了七里之遥,秋霜道:“郡主不必着急,现在队伍全部停下来,想是左将军已经发现了走错路的事情。”
孟春枝匆匆下车,甚至连鞋子都忘了穿上,急道:“你们两个睁着眼睛早干嘛的!走岔这么远怎不提醒左将军一声!”
醉蝶惭愧:“郡主息怒,那嫁妆队伍就在咱们前头,睁眼就能望见,谁承想奴婢不过打了个盹,带头的竟然跟着走,也能跟丢了!”
孟春枝心里瞬间一沉。
秋霜反倒不以为意,自作聪明道:“奴婢早就发现走错了!故意不声张,等他什么时候自己发现不对,再拐回原路多耽误些行程,不正是郡主想要的吗?”
孟春枝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跟着嫁妆队伍走,你以为他真能走错!”一个令她悚然的念头自心底浮现,赤足匆匆朝前跑去,常嬷嬷已经将她的鞋袜递了下来,她却顾不得穿。
孟春枝沿途又注意到,现在护送她的人,都是左忌最开始带来传旨的那些人,而父王派来的那些,则都被左忌支开去保护嫁妆车队去了,心中不安之感更甚。
周围人见她下车匆匆避让,低垂头目,不敢直视。
孟春枝自人群中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左忌的身影,他的坐骑被随从牵着,自岸边悠闲啃草,孟春枝急道:“左将军人在哪里?!”
张川回答:“回郡主,主上就在那条船上。”他指了停靠港口处一艘稍大的楼船。
孟春枝警铃大作,见港口搭有浮桥,匆匆奔了上去,刚一站上甲板,立即不顾形象地呼喊:“左忌!左忌!”
船头有位小厮,早就等在那里,躬身指引道:“郡主这边请,主上就在楼上与船长谈话呢!”
孟春枝提裙顺着木梯逐级蹬上,岸边的张川目送她进了船,立即一摆手,众人纷纷将马交出,张川则亲自走到婚车旁边,恭请嬷嬷和两位姑娘下车上船,随侍郡主。
常嬷嬷和丫鬟们反应不过来,三张嘴巴一起问这问那,张川抿紧嘴巴,只将车里东西胡乱一卷,顺手拎起几个包袱,直奔浮桥阔步而去,只丢下一句话:“船马上要开了,有什么话等上去慢慢说!”
常嬷嬷三人,只得随他上船。
孟春枝匆匆赶到楼船上层的其中一个房间时,见大敞着门,里面却只有左忌不见旁人,他背对着她迎窗而立,似乎在悠闲的欣赏着夹岸的春光。
“左将军!你在这里做什么?”孟春枝焦急道,“你将我与父王派遣护送我的人马嫁妆分开,拐到这条歧路上来,究竟意欲何为!”
左忌闻言转身,随即一怔。
没想会见到她这样一面。
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脸颊尚带着初醒时的桃红色,妆容半残,乌云微堕,衣衫虽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