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是私语者。”林溯看着他的眼睛。
话题引到新的方面,代曜提起来的心暂时放回肚子里,问:“私语者……那是什么?”
林溯:“私语者的个人想法有很强的不可解读性,测谎仪在他们面前很大几率会失效。即便在现实中进入深度催眠状态,他们也很难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听上去,私语者的识海像个只进不出、撬不开口的暗箱。
紧接着代曜又想通了一个问题。原主之前和治安局签了合约,在特训期间让渡出大部分的个人隐私,允许自己被全程监控。
那么代曜之前在红雨里长时间沉浸,按理说他去了哪,应该都能被直接监测到,可为什么治安局还要在他身上留一个手环?
除非他的行动轨迹难以被直接监测。
林溯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一点:“在红雨,私语者的能力会让他们拥有更强的自主权。”
自主权,代曜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道:“所以那次极限训练……我有没有被感染,其实不取决于别的,而取决于我怎么以为?”
当他觉得自己极有可能被感染了之后,才出现的感染症状。而在紧要关头,他的意志告诉自己不能被感染,他又保持了清醒。
林溯颔首。
这也太唯心了,代曜不禁问:“那我要是想在红雨里飞呢?也能吗?”
林溯:“那要看你对自己会飞这件事有多相信。”
代曜随之想起一些细节。刚开始他意识穿进红雨里,耳后什么东西也没有;可等他在现实的雨城醒来,发现了原主身上的脑机接口,再进入红雨后,他耳后的脑机接口也跟着出现,并且之后再也没有消失过。
区别只在于他怎么想、怎么认为、或者说是否相信。
“只要想,就能做到?”代曜道,“林长官,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利用这个能力在红雨里为所欲为?”他有那么信任自己吗?
林溯:“你可以试试,从飞开始。”
代曜:“……开玩笑的吧。”他身上沉浸值设置那么高,在红雨里跳下去没摔死也得疼死。
他看见林溯脸上闪过一丝戏谑,立马就反应过来,对方又在捉弄他了。
这人怎么回事呢,把人当玩具似的,代曜有点气。
“不要试。”林溯正色,“离奇的想法想要实现,需要付出相应代价。”
“比如?”
“濒死体验。”林溯看了眼窗子,“如果你进了红雨,从十层跳下去,并且没有脑死亡,也许下次你就会飞了。但更可能要多跳几次,每次的楼层渐次提高,效果会更好。”
“……呵呵,您可真幽默。”代曜脸抽了抽。好冷的笑话。
跳一次都够了,还多跳几次,真事似的,这家伙就会故意吓人。
代曜腹诽完,也有点明白了。即使有了私语者的能力,现实中的一些规则还是制约着人的想象,诸如濒死这样的极限体验就是一个解局。
拿跳下去这事来说,在红雨里跳了好多次,多次濒死但没死,人才会相信自己有飞的可能。
至于能不能飞、怎么飞,那是下一步需要考虑的。
私语者的能力要在虚拟世界发挥出来,要先把人的认知和体验都拉到极限,那会很难、也非常痛
苦。
代曜还在思考,又听林溯问:“说说你对柯道熙的看法。”
这也是审讯吗?代曜顿了顿,如实道:“我觉得他很勇敢。”
林溯从中听出一丝褒义,道:“那么你认为他全身义体化是被迫的?”
“我不知道。”代曜道,“如果是被迫的,他更应该得到其他人的体谅。”
“不过我更相信他是自愿的。身体有缺陷的经历我以前也有过,”代曜回忆着那时的感受,坦言道:“虽然只是一小段时间,但如果那时有个人告诉我,有方法能让我恢复正常,即使要承担一定风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身体健全的人大概不会了解那是怎样的诱惑。一直以来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人,终于有了一个被真正接纳的机会。
在代曜的想象里,柯道熙拥抱了那样的诱惑。第一次换掉双手,他内心压抑多年的、对缺陷的恐惧和不安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其他身体部位上。
“就算真像其他人说的,柯道熙改造肢体到了上瘾的程度,我也多少能够理解他。”代曜道,“他害怕再次被其他人侧目而视,这不是‘活该’或者‘自作自受’几个字就能简单概括的。”
柯道熙需要为他自己的选择付主要责任,可要说全是他一个人的错,那也太极端。
林溯沉默片刻,道:“潜能级只是一个数据,你和其他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嗯,我知道……”代曜反应了一会,突然后知后觉出什么。
林溯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似乎都是对他刚才那句“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好事”的回应。
他在安慰自己?那也有些太隐晦。
又或者他只是随意提醒几句?自己想多了?
林溯头微微侧了侧,出声道:“代曜。”
“嗯?”代曜还在思考,有点心不在焉。
林溯很是注目地看了过来,沉声道:“医疗中心传来消息,几分钟前,符永良的情况急转直下。”
代曜立即跳起来,再顾不上那些七七八八的,赶去医疗中心。
符永良死于脑衰竭。
看着病床上的人,代曜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我前几天还来看过他,那个时候他情况还好,只是醒不过来……”
医护人员说:“他的精神力其实没有那么高,能维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他大概是听说特训通过之后能提高薪酬,所以才报的名。他有一个生病的女儿,为了赚钱给她治病,他用药剂提高了自己的精神力。”
但药剂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身体素质,符永良还是没扛到特训结束。
医护人员说到后边低下头:“他使用药剂的情况医疗中心最开始没有检查出来,这是我们的失职。”
代曜不说话,在长久的沉默中送了符永良最后一程。
符永良先遣队的队友过来后,代曜问了他们符永良女儿在哪里住院,随后就离开了。
代曜今天才知道符永良有个女儿,预备下午去探望她,可是到了医院,他刚坐下没多久,又出了病房。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小姑娘说她爸爸的事,几次开不了口,只好到医院前台去,想做些实际的事,把后边的医药费垫付了。
尽管他也穷得明明白白,但和一条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他拎得清楚。
然而护士告诉他,未来几年的医药费都已经有人付过了。
代曜回去后一个个排除,发现最有可能代付的人是林溯。
他找林溯确认,林溯道:“符永良的抚恤金拨下来需要时间。”
“你不用急着撇清。”代曜道,“林长官,无论如何,我替符永良谢谢你。”
林溯定了定,看他神色,似乎没怎么被人感谢过,很不习惯,语气也稍显生硬:“不需要,他应得的。”
代曜沉默片刻,道:“是,他明知道自己精神力没那么高,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往后退过。他人也很好。”
相处这些天,代曜自认为符永良是个很好了解的人。
他以为对方一向循规蹈矩,却不知道因为有女儿要守护,符永良身上会同时兼有铤而走险和谨小慎微这一对看似矛盾的特质。
即使这样,符永良却能在代曜刚来、受其他人误解的时候,站出来为他说话;在代曜身体不适的时候,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拿出药剂。
他真的拿代曜当朋友,才会在自己也艰难前行的时候,愿意给代曜搭把手。
符永良火化后,先遣队大队长和几个代表一起,把遗物给他女儿送过去,小姑娘哭得晕厥过去几次,看得病房里其他同事都面露不忍。
代曜共情能力很强,回想起那场景,心里依旧非常不是滋味。
替符永良难过了之后,他不由得思及自身。
他想起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自己在原来的世界去世的时候,他们该有多难过啊?他们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林溯察觉出代曜脸色变差。他看出代曜是那种不太遮掩情绪的人,但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郁从何而来。
“怎么了?”林溯皱眉。
“没什么,我就是……”代曜犹豫片刻,“我不太喜欢这里。”
林溯注视他:“没有哪项规定要求你必须喜欢这里。”
代曜很少在其他人面前展现消极,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他明白情绪的传染性太强,在作战部门工作,一点点负面情绪都可能置人于死地。
可没有经过处理的负面情绪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林溯的话就像给予了他消极的自由,仿佛有一把小刀在心间割开一个豁口,更多的坦诚散逸出来。于是代曜道:“不,应该说我非常不喜欢这里。”
他想念原来的世界,那里有他的父母、姐姐、外甥和朋友,穿到这边后,他连有关他们的梦都不敢做。
代曜想起房东、小橙、莱顿,想起利娅和明戈:“这里的一切都太奇怪了,当我开始相信一些事情是真的、一些人是存在的,现实又告诉我不是,那些事情是假的,那些人也不存在。”
说完他又立即后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敢在林溯面前吐露这些,像按捺不住似的,明明不需要分享,他自己也能消化那些情绪。
可能因为林溯帮了符永良,也可能因为林溯之前说的那句“如果这世界没你认为的那么客观”,隐晦点出红雨市就像一场盛大的幻象。
在所有人默默遵守特训规定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在代曜面前隐隐触及真相的人。
说话不好听但没有假话、说话动听但不一定真实,哪种更让人安心?
代曜大概会选前者。所以他说这些,是出于识别到同类后、用真实换真实的隐秘心理。
不过这时他对这些还不甚明了,只是顺着心意、想说就说了。
代曜等着林溯反驳自己,或者流露出不解甚至反感。他相信以林溯的性格阅历,不会轻易受他人情绪影响,但他们并没有多熟,对方不一定乐意承接这些。
但林溯竟然出乎意料能够理解,淡淡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和他一样,林溯也不喜欢这里。代曜愣住,立即又明白自己误解了。
他们说的不是一个概念,他的“这里”是指这一整个世界,而林溯的“这里”是指治安局。
可这非常奇怪,林溯的职位相当于治安局的守护神,他捍卫着这里的纯洁和神圣,可现在他却说他不喜欢这里。
是母亲郁晚的缘故吗?治安局让他始终忘不了她的离去?
这时林溯又道:“后悔吗?”
他看了代曜档案,知道对方脱离第九区、来到雨城,已经克服过重重困难。
可当代曜发现雨城并没有想象中美好。他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进入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金字塔尖上站着的人从帮派变成企业,而后者能采取的所有手段中,暴力只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个。
大多数人终生受尽掌控,连笼子的边都看不见。
治安局能为代曜提供庇护,但他需要面对的除了危险的工作,还有残酷的真相,他后悔了吗?
林溯听见对面的人不假思索说“不”。
代曜不感到后悔。无论是接受新身份活下去,还是选择直面残酷,他都不后悔。
这个回答在林溯意料之内,可下一刻,他看着代曜抬起眼皮,目光直视过来,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后悔吗?”
林溯定住。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对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并不觉得受了冒犯,甚至隐隐觉得讶异,或者说,惊喜。
像儿时从原以为已经空了的罐子里,又毫无防备倾倒出一颗糖,那样的惊喜。
林溯侧过身,一侧嘴角轻轻一扬:“当然不。”
代曜似乎看见他笑了,又很快打消这个想法。
封冻千年的冰块脸怎么会笑?他怀疑自己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