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老苍山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修缮出来的木梯长路,一条是陡峭的山石小路。
山里弟子有时偷偷下山,便会走那条小路,不好走,却快。
林枝扶以往最常走那条路,有时候雨天路滑,还滚下去好几次,弄得一身都是伤。这条陡峭的山石小路,林枝扶独自走过很多次,也跟着很多人走过很多次。
现下他们走的就是那条小路,林枝扶理解为,这条路上山快,刁高义恨不得马上将她拉上山,先抽她几百大板,再把拿刀剑砍她几十处放放血,接着拿条麻绳勒断她的脖子。
林枝扶被反绑着双手,故意磨磨蹭蹭的,她才不想上山。她当时可是花了半条命才从山上逃下来,这次回去,怕是没有命出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打了好几声闷雷,划过好几道闪电,却不曾有雨。
刁高义看了一眼,厌烦道:“那老妖又在作了。”
石为:“不知道为何,这几天闹得格外厉害,可能是不舒服吧。”
“废话!五行窟是给你舒服的?”
咋一听到‘五行窟’三个字,林枝扶还觉得有些亲切,那暗无天日的窟她可是进去过好几次,里面的把戏都被她尝遍了,往后更是想起都起鸡皮疙瘩。她觉得自己一直四处流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愿被抓回来,再进那窟。
她怕疼,每一次待在这里都想自我了结算了。
五行窟,顾名思义,是以金木水火土五行而设的一个八卦阵。此阵极其歹毒,置于不断变换的环境中,冷热交替,磨人方式层出不穷,如金之利器切割、木之束缚交缠、水之冷霜淹没、火之焚烧炙烤、土之掩埋重压。
此阵最歹毒的一点就是,它制作的初衷便是要消磨人的意志,折磨人的精神,让你发狂、让你崩溃。
身处其中,时冷时热,会伤不死,身体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又痛又痒。
说来,这东西还是出自桃花庵某个人面兽心、暴虐无道、丧尽天良的长老之手,专门用来惩戒老苍山犯错的弟子。
如果言语能化为剑刃,那位不知名的长老怕是已经被老苍山的弟子剁成肉泥了。
平时脚程一个多时辰的路,刁高义和石为拖着林枝扶上山,愣是半个时辰就到了。
走的小路,没有门,他们打算爬狗洞进去。
石为解了她身上的绳子。
林枝扶不愿意爬。
刁高义推她:“动作快些!庄主长老在等你呢!”
刁高义和石为的师傅名为越淳,同为老苍山长老,是庄主的师弟。庄主原本不想收徒弟,不知怎的,破例收了林枝扶,却不怎么不管她,整日闭关。
他托了越淳照应自己的小徒弟,可越淳痴迷药修,就把林枝扶丢给自己的两个徒弟,因此林枝扶喊刁高义和石为一声师兄。
老苍山大长老小长老有数十位,门主死了之后,平时拿主意的换成了庄主这个大长老。
此番上山,林枝扶死不死全在庄主一念之间。
林枝扶觉得自己不会死,有极大的可能被终生圈禁在五行窟内,到老到死。那还不如死了。
林枝扶摸了摸手臂,很不情愿地道:“我不要爬狗洞,我要走正门,最大的那个!”
刁高义:“你以为你多大面子,还要走最大的正门!狗洞你爬得少了是吗!”
石为:“我的好师弟,不不不,我的好师妹,我的姑奶奶,赶紧爬吧,庄长老等你好久了!”
林枝扶不干,刁高义抬起头来吹了一声口哨。
没动静。
他又吹一声,还是没动静。
林枝扶哼笑一声,用手肘戳了戳石为:“石师兄,他在干嘛?疯了?”
刁高义吹第三声的时候,地面上的叶子被一阵风带起,远处响起一阵近似于某种兽类的低吼声。
林枝扶往后退了一步。
一只巨大的棕黄色的藏獒犬扑到刁高义身上,身后连带着七八只小的。那狗大得很,四肢着地时到人的腰间,毛茸茸的脑袋比人头还大一圈,一双爪子嵌着利爪,十分厚实。
林枝扶有种不好的预感,又退一步:“这……什么时候养的?”
老苍山弟子也会养灵宠,养鱼养虾养□□,也有养鸟养松鼠的,总之养什么的都有,养的最多的要属狗和猫了。
石为就养了一条红色的金龙鱼。
至于刁高义,他不喜欢水下那些滑溜溜的生物,也不喜欢天上飞的树上窜的,又对猫毛狗毛过敏,所以一直以来,他什么都没养。
不曾想离开了两年,他整了那么多狗来养。
但林枝扶还是疑惑:“他不狗毛过敏么?”
石为摇头:“他非要养。”
这不,狗往他身上一扑,他就连连打喷嚏,鼻子红了一大圈儿。刁高义一面揉鼻子一面推狗,指着林枝扶说:“她,就她,给我追她!”
一大群狗冲着林枝扶扑过来,她一下给吓傻了,腿脚麻利,三两下从狗洞钻了进去。她不怕狗,但是有些怕刁高义养的狗,刁高义恨她入骨,必定没少挑唆他的狗咬自己。
双脚一落地,林枝扶便想跑,刚迈出步子就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膝盖重重地磕到地上,掌心也擦出血丝。她趴在地上的时候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闪过。
刁高义骂骂咧咧,跑过来把她架了起来,和石为一起,一路拖到厅堂。
厅堂的正中央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香火冒着几缕袅袅白烟。
林枝扶曾经觉得很不合理。
修真界人鬼妖精五花八门,泥石俱下,唯独却不见神,老苍山却偏要供奉一座神放在这里。
“这世上真的有神么?”
庄主道:“对于人间大部分人来说,这世上也并无鬼、妖、精这类虚无之物,因为他们不曾见过,就算是见到了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们觉得这类虚无之物都是他们虚构、幻想出来的。在你看来,这世上有鬼有妖么?”
林枝扶:“有啊,没有的话,碧莹楼养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他们碰到的少,所以觉得没有。”
“那就说明,你没瞧过,不代表没有。”
“可是师傅,如果真的有神的话,我是说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的话。这世间大部分人都很痛苦,有的人孩子一生来就死了,有的人被病痛折磨缠绕一生,有的人被辜负被利用被欺骗被误解,有的人看着至亲至爱被糟践,他们的苦痛无法纾解。有的甚至惨到后面成了鬼,也躲不过这些。”
“如果神真的存在,他们被供奉被信任,看到这些,他们会难受吗?”
庄主问:“你看着,觉得难受吗?”
林枝扶红了眼眶,点了点头,“可是我帮不了他们。”
庄主沉默良久,才道:“那你尽量做一个好人吧。这世上很大一部分人的苦难是人为的,你能做一个好人,就很好了。”
那时林枝扶才十三岁。
庄主说完就走了,他只收过两个徒弟,两个徒弟都天赋异禀,可越聪慧的人就越难带。周然太好胜了,什么都要争一个赢字,而林枝扶,她太悲悯了,甚至会因为路边一只猫惨死的尸体哭上两天。
他叹了一口气,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林枝扶挣开禁锢着她的手,道:“行了,我跑不掉,我自己走。”
她绕过那尊菩萨,跨过一个小门,走到了里间,那里空无一人。
刁高义对着值守的弟子说道:“去把庄主长老请出来。”
那人便去了。
林枝扶立在一边理她的头发和裙摆。
这地方她来过很多次,每次犯了错,都要先来这里见一见师傅。
不知等了多久,太阳落下山头,天色暗下了些,外头的响起不知什么东西叫声。应当是一种虫子求偶的声音。
林枝扶打了好几个哈欠,刁高义让人去请了庄主好几次。
在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姗姗来迟。
刁高义压着林枝扶让她跪下,庄主冲他摆了摆手,他松了手,退了一步,林枝扶自己跪下了,拱着手喊了一声师傅。
庄主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回来啦。”
林枝扶抿着唇没说话。
“你杀了很多人,还叛逃师门。”
“……”
“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吗?”
“你是不是觉得,把你抓回来,就是要把你关进五行窟里,再也不放出来。”
林枝扶撇嘴:“我没那样觉得。”
庄主有些欣慰:“对!你知道不会的,关着你做什么呢,关着你,那些死了的人也不会活过来。”
“所以你们费尽心机把我抓回来,是要处死我。”
庄主瞪着眼睛大叫:“你听谁说的?”
“还要把我的尸体吊在烈日下暴晒示众。”
庄主面部有些扭曲,又问了一遍,“你听谁说的?”
林枝扶偏过头去:“我不记得了。”
她方才说到要被处死和暴晒示众的时候语气都是平淡的,这句不记得了,却莫名有些委屈。
庄主看了看刁高义和石为,刁高义偏过头去。
庄主:“你理那些人做什么,他们都说空口白牙说大话的。他们之前还说要把周然抓起来做成小鬼呢!放在老苍山最显眼的位置上展示嘞,结果呢?”
林枝扶低头不语,听到了一句话:“让你回来,是想还你一个清白。”
“还我一个清白?”林枝扶抬起头来,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还我什么清白?你是想跟他们说我其实是个心地善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说我之前杀的那些人全都是身不由己、迫不得已?说有幕后黑手?”
“正是。”
林枝扶转了转眼珠,轻掀上嘴皮,切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