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月千里自己说十几年来最不爽的一刻,应该就是当下了。
他脸上和气的面具都绷不住快裂开了,想也不想的挡在江不夜身前,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姑娘,慎言。”
那姑娘将鞭子收在腰侧,一双美眸又从江不夜冷若冰霜的脸转回到月千里脸上,像是根本就没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惊世骇俗,笑盈盈道:“为何要慎言,我一见你身后这位公子便十分心动,一见钟情,不能大胆求爱?”
月千哈了一声,眉毛高高扬起,难得一双懒散的狐狸眼气的微眯起来:“一见钟情?”
姑娘似乎觉得有趣,又往前凑了凑:“你是这位公子的什么人?他都还没说话,你又为何要替他拒绝的这么干脆?”
月千里气笑了,他跟江不夜的关系还需要她在此质疑,他们好的时候,这姑娘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他已经决定输出自己酝酿好的一肚子墨水话来,却又看见人群里跑出来一个穿着及其简陋的黑色圆领袍的青年。
这人莫约二十左右的面貌,两耳上挂着及其长的红珊瑚流苏耳坠,浑身也是同那姑娘一样挂着各种银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那人走上前去在那紫衣姑娘面前耳语了几句,那姑娘便只好哎了声,冲他们盈盈一笑:“真是遗憾,本来还想同两位公子再多聊一会儿,偏偏我此刻又多了件要事要处理,只能下次再见了。”
她看向江不夜,眨眼中透出几分古灵精怪的娇俏来:“小女子池意……下次再遇,定然讨教公子名姓。”
月千里皱眉。
池意?哪个字?
这疑惑只是转瞬掠过,他听见池意后面的话,又不满起来,幽幽道:“还能有下次?”
不会再有下次了。
那姑娘不置可否,突然又往前了一步,几乎是贴着月千里的耳朵,用他才能听见的语调轻声道:“你们会主动来找我的。”
她退开身,笑吟吟对着那男子道:“走吧风月。”
那名叫风月的异域男子目光落在月千里身上片刻,转身跟着那池意走了。
人群一见没了热闹很快便散了,只留下那苦不堪言被砸了稀巴烂的店铺老板和两个伙计凄凄惨惨的收拾打扫着。
月千里看不过,拽着江不夜一起帮忙与那掌柜一起将那被打翻了的柜子茶几都立好拜回原位。
掌柜忙得大汗淋漓,见他二人主动帮忙连忙一阵感谢,脸上仍然带着挥之不去的窘迫。
他方才也听见是月千里替他打抱不平主动说话,不由得老泪纵横叹道:“多谢小公子方才为我等说话,鄙人感激不尽。”
月千里看他一脸疲惫,安抚道:“没关系的。”
掌柜姓东,曾经是六苍镇人,二十年前经商到此后便定居下来,与妻子一同开了这家胭脂铺,生意从前还算兴旺,只是这几年下来被折腾的快要欲哭无泪了。
胭城的人都对此见怪不怪,他难得迎来有人主动出头说句公道话,心里很是感激,不由月千里和江不夜推拒便将二人请到后院小厅喝茶。
月千里总算见识到了“胭城商贾富甲天下”这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竟不是虚言。
东掌柜在胭城不算富庶人家,只是经营一些小买卖,但家中小院也及其精致高雅,有几分书香世家的气韵。
听他月千里一路夸,东掌柜心中阴霾顿消,也有些亲近了些道:“谬赞了,不过是我家夫人经营的好。”
月千里一听又道:“夫人蕙质兰心,持家有方。”
东掌柜对月千里的话受用道:“确实如此,我本来是个小商贩,如果不是她,恐怕再过上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赚到如今的家当。”
月千里问为何。
三人沿着廊下走,忽地看见不远处的花丛里钻出来一个人头!
月千里被骤然吓了一跳,看着那人头从花丛里面连带着身体钻出来,显出一个小女孩的身形来。
不是什么断头鬼魂。
东掌柜哎了一声,回头冲他们二人十分抱歉和尴尬的笑了笑,解释道:“这是家中幼女东珠,孩子顽皮的很哈哈哈哈……”
东珠站在他们十步之外,盘着双髻,穿着红色的对襟短衫,一张本应该天真俏丽干净的小脸蛋被刮花了,嘴角边还沾着一抹艳丽的红色,像是对外界没有反应,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动也不动,死死的盯着他们,莫名有些诡异瘆人。
月千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不知道这胭城究竟是怎么养小孩的,穆留、东珠、宗政轩,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东掌柜见她嘴边一抹红色,轻喝道:“珠珠,你又动你娘的东西了?”
东珠瑟缩了一下脖子,连忙擦了一下嘴边的胭脂,背着手否认,多了些天真与活泼。
东掌柜气不打一处来:“你等你娘回来发火吧!”
东珠摇头,转头跑了。
三人到一间典雅干净但不算大的厢房里坐下,过了一会,那原本跑开的东珠又转了头端着茶盘来了,给了他们一人一杯茶。
倒十分懂事和听话。
将茶递给月千里时,手端不住的有些发抖,撒了一点在月千里的白袍上,引得她怯生生去擦,月千里只闻到她身上浓郁到几乎令人作呕的脂粉气,拦住了她的手。
“无事,去玩吧。”他对着东珠微微一笑。
东珠低着头,又默默退出去了。
“两位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东掌柜打量他们,茶香四溢,“我们胭城虽然号称盛产胭脂,实际上现在市面上大部分胭脂,都由两个胭脂生产商提供,城内少数几家自制商,也规模不大,名气也弱,除了胭城本地人外极少人知晓。”
月千里心中有底,假装半蒙半猜道:“可是皇甫家和宗政家?”
东掌柜说正是:“我二十年前初来此地时,胭城还叫烟城,那时候城中制造胭脂的商户还算稀少,后来便变了天。”
“那时候人人都只知晓胭脂只有红色,颜色也浅,并未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后来胭城有两家先后研制出了蓝色和褐色,算是惊天的壮举,因此戏曲中曾一度都用蓝色上妆,十分流行。”
月千里对这些事听得一知半解,余光瞧了瞧江不夜,发现他甚至在出神地将茶捧在手上,不喝也不放,不由得唇角扬起一点笑来。
东掌柜则自顾自的沉浸其中,没发现自己两个听众都没认真听。
“这两家就是宗政和皇甫,后来这两家便在胭脂制造上开始竞争起来,陆陆续续,出了朱砂红、豆沙红、桃花红与乌膏、石榴晕、天工巧等等,皇甫家所制作而成的胭脂口纸更是风靡我朝,女子出嫁都是用脂纸点绛已成风尚。”
“原本两家齐头并进,但很快随着宗政家的上一任家主宗政书云逝去便开始落魄起来,如今年轻的外来买办更是少采买使用。”
月千里听出些门道:“所以这宗政家的小公子便不服?”
东掌柜擦擦汗:“正是如此,其实二十年前我也曾采买两家的胭脂贩售,不过后来宗政书云西去,我夫人便劝我依附皇甫,那小公子正是因此极其不满,连同我这样转投皇甫旗下的商铺,几乎三五日便要打砸干净。”
宗政家如今失了风头心有不满也算正常,但千不该万不该把这气都撒在对家的下头,这些商贾也没有什么大错,不过是基于逐利的本能和要养家糊口的需要。
月千里想着又有些唏嘘,如果曾经风头无两,日薄西山时也不免几分动人几分感伤。
又想起来说:“那皇甫家不管?”
东掌管似有难言之隐,压低声音含糊道:“这是因为两家曾有联姻……”
月千里惊诧:“联姻?”
东掌柜道正是,又说这其中内情着实不清楚,不敢胡乱言语。
但月千里见他的样子,哪里是不敢言语,应是知道许多众说纷纭、真假参半、精妙绝伦、曲折起伏的艳闻,不愿说罢了。
不过既然这东掌柜自己开了皇甫家和宗政家的话头,月千里便怎么也不会就这么掐断,心思一转便道:“和谁联姻?我听闻皇甫家有两位少爷,是……”
东掌柜忙放下茶惊道:“错了错了,公子可千万别到外头去说。”
月千里哦了一声,有些困惑:“何意?我这话哪里有问题吗?”
东掌柜截住他的话:“这一,公子一定别往外说,皇甫家的长子皇甫长珩一个多月前便身染疫病死了。”
月千里装作震惊:“是吗?我没听说,是身染何种疫病如此严重?”
东掌柜挥手:“这我们不知,反正皇甫家自己是这么说的,也不让我们这些人说,被发现了可不得了……我等也不好多加揣测,总之不要多管。”
月千里喝了口茶压住自己喉间的腥气,又听见东掌柜道:“这二,小公子可千万别搞错了,对外皇甫与宗政两族互相看不惯,更是相交甚恶,这联姻一事万不能瞎传。”
月千里犯了难:“啊?那是何人?”
东掌柜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又慎重道:“就是我方才提过的那个……”
月千里回忆了一下他方才提到了谁,他听见江不夜把茶盏放下,在桌上落下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声轻响像是一颗石子骤然投进他的脑海里,月千里意外道:“宗政书云?”
真是神奇。
他有些想刨根问底,东掌柜却打定主意不再谈论此事,问起他们的来意来:“不知两位公子来胭城干什么,又要待多久?”
月千里心思一动,谎道:“不瞒掌柜,我们兄弟二人也想在镇上开一家胭脂铺。因此此番才特意前来,也算顺便来一见胭城盛景……只是我们第一次做生意,只听闻胭城胭脂好,却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挑选,方才听掌柜说了那么多,心中也有了个大概。”
“竟然如今胭城胭脂以皇甫家为盛,我们也和宗政小公子结下了梁子,也必然与宗政家无缘……想加入皇甫商铺。”
他说到这里,在桌子下踢了一脚江不夜。
江不夜只好点了下头:“可否请掌柜引荐一二。”
东掌柜愣了一下,随后大笑道:“这有何难,皇甫商铺满天下,就算是不入皇甫家,找中间商人作局订契也是可以直接拿货。”
月千里扬了扬眉,恭顺道:“但我二人是粗人,虽然有心采买,但皇甫所制的胭脂成品,倒未能认真见过。”
严格来说,应该根本还没来得及去。
“这又不难,你们跟我来。”
这就是要带他们看看皇甫家所产的胭脂。
月千里忙道谢:“那就多谢掌柜了。”
东掌柜带他们往库房去,库房距离正厅有一段路,月千里想到一事便问:“胭城所有的胭脂存货都是从皇甫家或宗政家采购吗?”
东掌柜点头:“正是,我们这些从皇甫家进货的商人,是跟皇甫家签了契约的,不可私自制胭,违者罚黄金一百,此后不可再向皇甫家采购。”
月千里咂舌:“还有这种契约?”
不能自己制胭,一旦加盟还只能制定供销,违者还要身负黄金债,若是脱离了皇甫家,不是连生意都做不起来了。
东掌柜哈哈一笑:“你无需担心,皇甫两个字就是块十足的招牌,不愁经营之事,没有多少人会违约的。”
江不夜没跟着进去,走到廊下时便对月千里说自己不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切勿多作停留。”
月千里见他神色有些恹,轻声道:“不舒服?”
江不夜没说,只是用手掌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右肩。
“没事,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