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巷在玄武路附近,平日冷清。
长廉三年前和岱极在这里,早就习惯了这里人迹罕至,只是清水巷混在平民居所里,巷道绕来绕去,想找一个人不容易。
长廉沿路问了许多人,又从那些人的口中拼凑出公孙敖这些年的生活痕迹,才知道那个“魁梧的热情的卖花老头”住在哪。
很可惜,等他到的时候,公孙敖已经死了。
围墙外头看不出区别,长廉敲了许久的门没有回应,才透过门缝嗅了嗅,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透出来。
长廉从旁边的围墙翻进去的时候,公孙敖就仰躺在客堂里头。
若是没有那丝血腥味,还以为他是心情太好就地睡了,或是突发疾病晕过去了。但长廉走近一看,人仰躺在那,光看表情来说就像睡着了,刀落在一边。
剥开领口的衣服,可以看到一个针眼大小的口子——无论如何都不像致命伤。
长廉正想着继续看,谁料公孙敖的脖子正面缓缓划开一个口子,血流出来。
长廉盯着那个口子一点点裂开,直到停在最熟悉的位置,那是长廉少年时练习,最常见的最普通的致命一刀,任何熟悉他的人都能立即认出这样的刀伤出自谁的手。
他猛地意识到,凶手已经走了,并且预料了他的到来。
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当了替罪羊。
等长廉翻墙而出的时候,才发觉外边起了火,再看起火的路径,全是他走过的地方。
官家的人来得很快,长廉先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这时候被抓到,浑身是嘴他也说不清。
离开前瞥了一眼那牌子,来的人隶属五行司。
这个时代人神共存,乃至于官府设立了五行司应对神鬼之事,内部的官员全部是身怀绝技者。
这里只是起火绝对招不来五行司,谁报了案,总之今日就是要他的命。
“一个高大的男人,看起来二十出头,长相还算端正,穿一身灰绿色的衣服,破破旧旧的。”
“长安口音。”
“一看就是跑江湖的,腰间别了剑。”
这就是五行司金行金天走访百姓,得到的那个嫌疑人特征,实话说,什么都拼不出来。但当他到达火灾最严重的地方,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立马就得到了答案。
曹长卿。
五行司的下属学院,叫稷院,这里的弟子来自五湖四海,皆是修炼术法有一定成效者。曹长卿那年不会五行,剑术却是一绝,他的剑很有名。
但曹长卿本该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青要山面向太华的方向,还有他的坟。
水行冯禹走了过来,一看那伤口就了然。
两人对视之后,决心先将此事压下来。
岱极答应长廉的是,他在华清楼等着。
但岱极真等着才怪了。
梧闲楼内,岱极正望着长廉逃走,中间两百步的距离,常人是看不了那么远的,但岱极可以。
他有神遗的血脉,却只是五感比常人灵敏,甚至比一般的神遗灵敏不少,别的能力全然没有觉醒。
他身后立了一个男人,干瘦得有些畸形,隐在黑色袍子里,立在阳光分割的阴影里。
这是从太华跟来的属下,名叫方青——也是议会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你杀了公孙敖?”岱极冷声道。
“那老头实在难缠,不肯说出东西下落。”方青靠着墙,吊儿郎当地回答。
自家主子是太华内阁最接地气的,看起来极不靠谱,所以很多时候,他们自己就做主解决了。岱极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鲜少过问。
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拿岱极当主子——岱极嘛,亡城之主,靠着贵族血统才跻身议会,实际没有话语权,不过是给议会打杂的。
但他忽然慌了,因为他看见岱极侧眼扫过,目光冷厉,尽是杀气。
岱极眼神微冷:“还找好了替罪羊?”
方青浑然不觉,继续道:“那是幻术使然,我离开后就谁第一个碰他,那伤口就会变成谁的刀法所留。只是天下刀法大都相似,未必能嫁祸到那人身上。”
岱极缓缓地转头看向他,眼神冰冷得像是能割人。
记忆里岱极露出这样的眼神只有两次,上一次露出这个眼神,那个家伙被岱极打断全身的骨头吊在高塔之上,这一次他会干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清楚。
反应过来的方青赶紧重重跪了下去:“小的该死,小的不知道那是您的朋友。只是长安妖物来源必有蹊跷,小的行事虽过激却实在是为了日后做打算。”
岱极冷笑,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能这么快的反应那是他的朋友。
方青一边说着,一边偷摸观察岱极的眼神。这种人怎么会跑去和别人说“我们一起拯救天下吧”这种话,这种人就是雨夜屠夫,就该挥刀再落下,为他们的太华砍出一条路来,然后在功成的那天被大神赐死。
他就是个刽子手,说什么拯救天下,真是笑话!降城之主,持刀之人,既然都是一身血污,岱极凭什么高他一截。
岱极瞥了他一眼,目光对上瞬间他就收回了目光。
但只一瞬间,意识到岱极收了眼底的杀气。
岱极的确很想杀了这家伙,但于长廉于太华议会他都交代不了,只好压下来怒火。
说什么“长安妖物背后必有蹊跷”?岱极都查到了才说,怎么不等岱极死了再说?!消息是滞后的,做事是自由散漫的,唯有岱极是看的紧紧的。
岱极一想到长廉要查,若是他杀了这家伙,长廉就该查到自己头上了。
得想个办法让这家伙自己送死。
岱极收起情绪,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像是在给方青“指条明路”:“你找错替罪羊了,且不说他与公孙敖关系密切,最重要的是他的老师是泰逢。就算他真的失手把人杀了,泰逢也能保他。何况你这幻术,难保不会被泰逢认出来。只要在长安城内,泰逢掘地三尺怕是也要把你找出来,还他徒弟一个清白。”
方青皱眉:“那该如何是好?”
“尽快找到玄石下落,拿了赶紧跑路,别再起纠缠了,另外,无论如何,别碰长廉。”岱极警告道。
“是。”方青毕恭毕敬,“只是主子,以长廉和你的关系,你直接要未尝不可,何必大费周章呢?”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岱极懒得多看他一眼,只是冷冷道。
方青表面上恭敬地答道:“小的多嘴了,小的这就去准备。”
但他低下头,目光陡然转冷。
他当然知道岱极在算计自己。
两人互相演戏罢了,岱极知道方青一副下属的样子,却随时等着干掉自己上位;方青知道岱极没把自己当心腹用,但拿玄石这事儿是上边交代的,两人就得去办,真是麻烦。
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彼此。
旧客走了新客就来,方青走了门后又走出一个人来。
白发的女孩名叫风羲回,耳边一朵黄色小花做耳坠,嫩绿色的眼睛昭示着她的与众不同。
白色绿瞳,很少见了,传说中的长生族就又这样特征的一支,但是风羲回坚称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神遗,有点血脉天赋的修仙人。
“你算计长廉?”风羲回跳上桌子往那一坐,对岱极道。
“我可没有。”岱极否认。
“是么?”风羲回目光落在窗外,“我以为你们无话不谈呢?”
“那是太华长老会派来监视我的人,我在他面前不演一下,谁知道明天太华那边得收到什么消息,说不定派人把我暗杀了也不一定。”岱极叹道。
“那你还给他们卖命。”风羲回不满。
岱极没有回答,他当然得给太华卖命,他还得在太华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直到可以一声令下把云中收回来。
他不对风羲回说这些,是因为他觉得风羲回似乎不懂这些仇恨。她干净得像是纤尘不染的宣纸,想象不到这样的风羲回前半生被家里人宠爱成什么样,才能有这样天真无邪的心肠。
很难想象他们俩会成为朋友。
长廉以为岱极在长安只有他一个朋友,最多还有公孙敖,其实不然。
四年前,风羲回逃避不知道谁的追捕,跳进梧闲楼躲着,岱极给她打了掩护。
后来风羲回还是离开了长安,直到如今玄石现世。
似乎天底下的人啊、半神啊、修仙的啊,最近都来长安了。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岱极开口道。
风羲回不满:“请人帮忙不得给点好处?”
“那你想要什么?”岱极一怔,他这想法是刚刚有的,自然也就没准备礼物。
“我想要……”风羲回拖长了尾音,她就是在逗岱极,真可爱。
“我想要一块婴垣玉。”风羲回道。
“没问题。”岱极道。
风羲回眨眨眼,笑:“真的没问题?我可听说那东西难搞得很。”
“不管多难搞我都给你搞回来,前提是你得帮我看好长廉别死了。”岱极道。
“这么在意他你怎么不自己出手?”
“我要有你的本事,我就带着云中杀出来,谁敢来犯我就打回去。”岱极无奈。
“是么?那我收你为徒好了,我做你师父,教你法术。这样的话,保护一下徒弟的好朋友,也只是为师顺手的事咯。”风羲回一笑。
岱极一愣,她真以为天下人修习术法都像她这么轻易么。
风羲回见他这呆呆的样子,哈哈大笑:“好啦好啦,逗你呢,我才不要带个累赘。”
风羲回愤愤,“对了,玄石在你身上吧。你想甩掉你那个手下?”
岱极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要是想甩掉你那个手下,我有办法。”风羲回说着跳到榻上,唰一下摊开扇子,学着那些说书的摇啊摇:“明夜华清楼有宴席,你带上玄石过去,加点术法引诱,玄石的气息就能散发出去,届时所有人都会找过去的。到时候我们制造一场混乱,混乱之中玄石丢了,再正常不过。到时候把那跟班扔下,参与混乱的人都会被抓起来,等他回到太华,已经只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了。”
“那长廉呢?”岱极关心到。
“长廉的问题还用你担心么?如你所说,泰逢会给他洗清冤屈的。命运显示他命途坎坷,但好在寿数漫长,死不了。”风羲回道。
“命运?”岱极不解。
“难道太华没有占卜到这个结果吗?长廉,天下七级之一,命中注定要来拯救天下的人。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事儿。”风羲回盯着岱极,一双杏眼盯着他,仿佛仙女要看透人心。
岱极当然知道这个事,轩辕台的占卜结果,长老会内部都知道,也许还把消息透给了东夏,说不准泰逢也不知道。
但命中注定就是必须要去做的么?没人问过长廉的意见。
岱极反问:“你相信命运么?”
命运是什么?是人的一生只能沿着固定的轨迹行走无法跳出么?是知道前方会发生的事情无论多么悲剧多么难以接受都只能坐在原地等死么?
那样的命运,你信它做什么?你还不如相信手里的剑。
“我相信我师父的预言,他预言从未失真,他让我来找玄石,所以我就来了。”风羲回道。
“那有看到其他人的命运么?”岱极又问。
“没有啦没有啦,你以为命运是什么很简单的东西么?窥探天机会反噬自身的啦。”风羲回撇撇嘴,“我说的那个提议怎么样?”
女孩的思维实在是太跳脱了,岱极还没反应过来,被女孩用扇子敲了脑袋:“就这么决定了,明晚我会制造混乱,玄石散发气息之后,两刻钟散尽,所以至少得等两刻钟你再走。明夜别让长廉去华清楼,就解决啦!”
岱极愣了愣:“好。”
乱世开始的时候,后世传唱的三个英雄就是这么聚在一起的。
那时候风羲回就已经是三人之中的最强者,甚至也许已经是天下的最强者,只是女孩对此还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