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纷扬,如金色蝴蝶随风飞舞。
白玉砖铺砌的长桥覆满金毯,朝天边延伸而去,隐入漫漫云海间。朝阳初露,万道光芒自远端铺来,将苍茫的云镀上金边,勾画出早已在桥前等待的人。
一身鎏金白袍铺盖着龙鳞纹样,白缎环绕于身,白发及地掺杂金丝,迎风似幕帘般轻扬。那人背身立于阶前,好似一尊玉雕,唯独风在带动衣摆,将银杏掠过,却带不走一丝淡然之意。
那人回过身,日轮般的金瞳中只映出一人身影,其中缱绻好似这三千光芒只为一人所照,万千银杏编织的长毯也只为迎此一人归。
那双薄唇微微张开,吐出几字。
“……你答应过。”
满是哀切。
——
洛凕回过神来。
“凕哥?凕哥?”
他循声抬眼,只见刘彦正坐于对侧。几声呼唤过后,那句话也淡入心间,本该熟悉的面容一并模糊,如同浅梦一场。
却叫他徒留满心莫名亏欠,是对印象中那人,那道视线。
见洛凕还是不说话,刘彦稍有担忧地伸手在人面前晃了晃:“怎么了?没睡好吗?”
“……许久未曾出行,不习惯罢了。”洛凕错开视线,看向桌上木纹,浅笑一声,借此转去杂乱思绪,“倒是你,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竟还睡得那般香甜,梦话连篇。”
“。”刘彦面色一木,竟有些心虚,“我……我说啥了?”
洛凕笑着撑起脸,一条一条举起来:“梦见买了满屋话本高兴得蹬腿,梦见被查课业难过得闷头哼唧,嚎要出去玩,抱怨家里太闷……”
“别说了!”刘彦听到一半再忍不住,拍桌而起,“再说我家底都爆出来了!”
一番调笑倒也心情轻松些许,洛凕不禁笑出声来,便不再多说了。
却在此时,窗外唐突嘈杂。
尚才不过天亮,荒郊小镇,此刻喧闹多少不太寻常。洛凕心生疑惑,便收起心绪,转头往客栈外街道观望。刘彦也发觉异样,一并扒上窗沿探头看去。
待看清后,二人相继眉头一皱。
“什么玩意……”刘彦诧异道。
天尚未明亮,只见从街东头慢慢行来一队,约有数十人。
皆身着漆黑长斗篷,垂头合手,低声吟诵着听不清的内容,像是什么经文诵词。队形松散,占满整个街道,最前一人手执一对口引磬置于身前,似是领头,正低头吟诵着朝前行进。
同样被这异样惊动,街边房屋纷纷点起灯火,开窗查看情况。一些开张早的店铺前零散站着几人,皆在对黑袍人低声议论,见走近了,又避之不及地往铺里站了站。
“这附近有什么教派吗?”刘彦小声道。
“有古怪。”洛凕往窗后避了避,将几乎探出窗外的刘彦一并拉过,“小心些。”
铛——
引磬一响,周围人皆是一惊。
除开响声突如其来,其所发出的声音也与寻常磬音相去甚远,余响相当刺耳。听得刘彦一下捂住耳朵,使劲晃晃脑袋:“什么动静,好难听啊!”
还未等洛凕反应过来,街道上接连传来哀嚎。
只见街边行人中,有数人猛然捂住双耳跪倒在地。定睛一看,其指间竟淌溢出鲜血,人失了神智般抽搐不止,指甲将脸颊颈侧抠挠出道道血痕。
一时之间街上陷入恐慌,行人惊叫着朝远处逃去。还在屋中的人也紧闭门窗躲入屋内,唯恐再听到那磬响。而那队人旁若无事般继续行进,转眼已来到客栈前,又忽然齐齐站定。
铛——
引磬再响,沿街屋内再度传出惨叫。
饶是洛凕也觉刺耳,抬手按上刺痛的耳根。直至那些人走近,他才看清其中另有一个被链条捆束的蹒跚人影。与其他人不同的黑袍破破烂烂,浑身颤抖,竟正是前夜他放走的那个人。
那人惊慌间左右张望,似在寻找什么,而后猛一抬头,正望向洛凕所在窗内,叫道:“就在那!就是他拿走的龙鳞!我、我带到了!求各位大仙放了——”
话还未说完,那人猝然失声。
一侧黑袍人将短匕收回袍下,那人紧接倒了下去,全身抽动,脖颈间的血淌过满地。
“凕、凕哥,咱们要跑吗……?”刘彦看得脊背发凉,从窗边退开几步。
“跑什么?”洛凕见状却反而笑道,“不是来的正好?”
刘彦闻言一愣:“啊?”
待彻底不见生息,那领头人转身抬头仰面朝天,两手一松,引磬随之落地坠出异响。双臂缓缓向上伸去,往两侧张开作朝拜奉迎状。掩于袍袖下的双臂这才露出一截,枯瘦不堪,皮肤干裂发灰,扭曲的青黑纹路布满手臂,诡异至极。
同时,后方跟随的数人也以相同姿态朝向前方。
“天道不仁,争端难断,谣言四起,黑白混淆……”
与此前模糊不清的低声吟诵不同,领头人颤抖着双臂,以其嘶哑干枯的声音高声念道。
“帝初充耳,舜泽蒙目,众仙避世,不得安宁……”
话音一落,一众黑袍人突然以诡异角度将上半身折过,保持朝拜的姿态,接连转向客栈上方。
他们帽檐下如枯骨般的面容上,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极不正常的笑。双眼漆黑,浑浊无神,似要从眼眶中挤出。
皆直直地盯着洛凕。
“恭迎蔽日上君!赐我安宁!万物归寂!”
话音一落,洛凕立刻捞过刘彦朝屋内退去,同时一道黑影从下方窜来。那领头人手中高举一星头铁锤,直将二人此前所在之处砸得稀烂。
而领头人一经落地,铁锤再度甩来。二人见势快步退出门外,随后那面墙顷刻被砸个粉碎。此时楼下也传来脚步,三名黑袍人紧随其后堵住去路。
前后被截,洛凕四下戒备间手中一翻握出拂尘,一甩周围爆出火光,木质屋墙被立刻点燃。待黑袍人被火光逼退,他拽着后领拎起还没反应过来的刘彦,闪身进其中一间破烂客房,从缺了窗栅的窗口一跃而出。
在对面房顶落稳脚跟后,洛凕暗自侥幸,要不是客栈被打坏,他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办法脱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刘彦好一会才站稳,吓得大喘气。
“以为是假龙鳞的都走了,剩下的当然都是真见过的。”洛凕望着熊熊燃烧的客栈,从容笑道,“还找上门来,倒省的我去寻。”
他决定留在这镇上,实则就是要寻那白龙的。
失忆至今,好不容易得来些线索,他怎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机会?
“啊?!”刘彦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此时火中又传出动静,那几名黑袍人竟都毫发无损,有两人已从窗口朝外探头张望。一息之间,之前那领头人径直破开墙体,拎着铁锤再朝二人冲来。
洛凕一把推开刘彦,自己也朝后躲闪,下一刻那星锤已到跟前,砸穿底下房顶。却在同时,刘彦才在对侧房檐边站稳,另一个黑袍人无声从檐下跃上,眼看就要来不及躲避。
“刘彦!”洛凕神色一紧。
然而那黑袍人紧接哀嚎一声,从房檐上跌落下去。
“干嘛!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却见刘彦完好无损站在房顶,愤愤不平朝下大喊。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通体靛蓝的长剑,正横于身侧,剑身挂着些残破黑布片。左手握一青黑剑鞘,其上缠有青蓝绑带,鞘身隐有暗银盘龙纹。
洛凕霎时松了一口气。
刘彦回身过来,见洛凕一副欣慰样,又把剑和剑鞘一并举过头顶,挥舞抱怨道:“怎么了嘛!你也觉得我菜是不是!”
话音刚落,方才从房顶砸下去的领头人又跃了上来,铁锤一挥,被洛凕及时闪身避开。洛凕趁隙绕到刘彦身旁站定,同时十几名黑袍人也从外侧跳上,二人转眼便被围在房顶断了去路。
“我一介乡野道士,身无分文,诸位找我是有何事?”洛凕神情平淡,笑看向领头人,“若是各有所图,不妨先坐下来谈谈?”
那领头人似并未在听,只自顾自念叨什么:“白龙陨天,吉兆大成……”
洛凕仍旧笑着,问:“原来如此,白龙是你们弄下来的?”
“雾瘴蔽日!万物归寂!”领头人不作回答,大叫着再次扬起手中星锤。
“大伙一起上!拿下魔教!”
此时自下方传来一声大喝,而后周围本已悄无声息的屋宅中接连传出响动。片刻之间,一大群修士从街头巷口鱼贯而出,将一众黑袍人包围。
领头人动作一顿,朝人群看去。
洛凕见状收回抬起一半的拂尘,环视一圈,喃喃道:“原来还活着啊。”
刘彦已经懵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两位莫要担心!皆是江湖修士,自当侠义相助!”其中一高个中年人肩扛重剑,朗声笑道,“这魔教对龙君不敬!必当根除!”
洛凕顿时露出副欣喜神情,感激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话一说完,他再次捞过刘彦的后领,脚下发力,直跃下房顶。那些黑袍人正要去追,上百修士便扑了上去,将十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刘彦一落地便紧跟上洛凕的步伐穿出人群,诧异喊道:“这些人怎么回事?!”
“想等我们和那些怪人两败俱伤,好再出手抢龙鳞。”洛凕脚上生风,不出半刻二人转过数条街角,“结果一听龙是他们弄下来的,就坐不住了。比起抢一块巴掌大的鳞片,当然是白龙的去向更吸引人。”
“也太缺德了!”刘彦叫道。
洛凕脸上笑意更深:“现在轮到我们等他们两败俱伤了。”
“你也缺德!”刘彦再叫道。
“我像好人吗?”洛凕并不反驳。
刘彦脸皱起来了。
“说来,既不图龙鳞,也不劫人劫财,满口神神叨叨,倒看着像坠龙谷来的疯子。”洛凕一边往镇外方向赶去,一边顾自思索道,“那他们找我还能是为了什么……”
话音未落,人群所在方向传来巨响,烟尘弥漫。数道黑影从中穿出,飞速越过房顶,朝二人逼近。
“怎么这么快?!”刘彦又惊叫起来。
洛凕回头望过一眼,失望道:“现在的乡野修士也不行啊。”
这临危不乱的样子叫刘彦更慌了:“怎么办!!!”
“骑马,出镇,越远越好。”眼看前方车马铺将近,洛凕简短道,“你往北,我往西。”
“啊?!”刘彦没听明白。
洛凕手中出现一柄墨剑,快步上前斩断门前马车栓绳,而后一把将刘彦扔上其中一匹马,自己跃上另一匹马背,笑道:“放心,他们不会追你的。”
刘彦还来不及诧异,洛凕便将剑背往马屁股上一拍。那匹马顿时嘶鸣一声,带着人朝镇外飞跑出去。
而洛凕自己也驾起缰绳,赶往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