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不见灯火,三更月光下一片漆黑,所见便只有模糊轮廓。
先前吵闹隐去过后,此刻府中寂静,才更似一处庄严之地。洛凕缓步穿过廊下,脚步无声,双眼打量各处,稍有警惕。
“你说三少爷领回来那个道士……”
“唉,别提,殿主知道肯定要怪罪咱们了。”
话音伴火光靠近,洛凕悄声避入一处廊柱后,见是两名巡夜下人提灯走来,口中几段闲话。
“听说最近这些乡野修士可不安分,明争暗抢的,修道学佛的更是骗人骗财。何况三少爷自己出门咱们本就不放心,这回倒好,居然就这么把个来历不明的人往家里领,也不知大少爷晓得了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我看呐,就是大少爷惯的。要真有万一,我们能有什么辙?怕是命都不保咯——”
“嘿你这人,每回跟你一块守夜都净说晦气话!瘆不瘆人!”
“行行行,那就有咱们殿主在,何方神圣都不敢在天择殿脚下动土,一介乡野道士不足挂齿,管他做什么都逃不过殿主的眼睛。何况还有那位在呢,那可是专程从……”
“赶紧闭嘴吧你,这都随口说,忘了殿主怎么吩咐的了?”
“这块就咱俩,还怕谁听见不成?”
“行了走吧,别被人发现在这偷闲……”
待火光离远,洛凕才从廊柱后出来,暗自思忖片刻,加快脚步往前赶去。
听这话中之意,似还有身份不浅的外人在,他得抓紧时间了。
*
凭着记忆穿过弯弯绕绕的长廊,缓步经过道道门扉,洛凕最终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住脚步。
若他记得没错,先前李言清带他四处逛过时,这里正是府中书斋。
屏息观望见无人靠近,洛凕小心推门而入。而门后一片昏暗,便只借月光看得清满墙书架,一座长榻,一方长案。
洛凕带上门,轻轻弹指,案上亮起一盏微弱油灯,书斋中的全貌这才稍许明了。只见紧凑书格间挤满大小书册,其中是不见什么摆件挂卷的,除了案桌上笔墨纸砚,就只有正对的墙上挂着一把素黑古琴。
这倒让洛凕有些意外。比之名门少爷,这地方更像是哪个文人的朴素书房,而就李言清平日的跳脱样而言,更是大相径庭。
草草观察过后,他径直来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册翻开来。
‘话说这大侠如枫,辰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行侠仗义救人水火,乃是一代盖世豪杰……’
啪。
只看过一句,洛凕一下把书合上了。
他仔细看了眼书封,白底黑字明明写的是《鸾曲琴谱》,再看其内容,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侠客传记。洛凕神情复杂地把书放回原位,又抽出另一本《栖梧剑式》,再翻开一看,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辰泽这地方有三好,水好,人好,船景好。若是有机会到这来一趟,那就一定要坐着船,去湖上赏一赏漫山遍野的红枫……’
“……”
再是一阵书册哗啦声。
‘可知那曾经叱咤北漠的大妖黑昼鬼,如今竟收了戾性,于溯云巅上闭关不出世?究竟是被人降伏还是本性易改?亦或是另有隐情?本期《江湖风闻》带您一探真相……’
“……?”
洛凕再接连翻了好几本剑谱史籍之类的书,里面果不其然都是货不对板的游记或故事,时不时杂着几本八卦,他翻完神情已一言难尽。
至少他知道李言清为什么会大老远跑去辰泽了。
“在找什么呢凕哥——”
郁闷间,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把洛凕吓得猛一回头。一看来人,竟是举着油灯一脸阴恻恻的李言清。
“……你何时来的?”洛凕心有余悸道。
“我好不容易躲过那群人呢,又睡不着,便想来看看话本打发时间。”李言清嬉皮笑脸的,贼兮兮压着声音,“然后就发现里面亮着灯呢。”
“……”
竟连他都没能察觉。
“哼哼,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似看出洛凕所想,李言清一手叉腰笑得高深莫测,“说是因为我天生缺魂,所以从小就不容易被人发现,往哪一躲就没几个人能找着……”
洛凕眨了眨眼,恍然明了。
于一般人而言可能并无区别,但对能靠气息辨人的修士而言,这小少爷恐怕淡得不能再淡。也难怪天择殿这般重兵严守之地,鸟雀都难进出,李言清却能偷偷跑出去。而他一开始被跟了一路,也没能发觉半点异样。
倒也算是另种优势。
“……那我就这么半夜避开下人偷跑进你书房,你发现了也不觉可疑?”洛凕又转而问。
连他自己都觉得见不得人,这小少爷却还在笑嘻嘻的也不叫人,究竟是心大还是另有所图?莫非实则是把他唬来自己地盘瓮中捉鳖,那天那个黑衣剑客真是这人?
“这有什么?”却听李言清好像很是不解,“我都拉你来我家玩了,你当然可以随便走动嘛。”
“……”
他多虑了,这小少爷是真心大。
李言清再转眼一看洛凕手里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书,似只一眼就明白问题所在,便又解释道:“这个啊,我家管的严,请来的先生也一个个古板得很,我白天想看别的得藏着点嘛。”
“这些全都是?”洛凕把书一放,顺势往书架看去。
“那倒不是。”李言清说着朝书架比划起来,“你看,左边上两层是我看不懂的正经书,右边下两层是假的,中间这一列是我看得懂但看起来麻烦的,每隔两本插一册八卦……”
……还挺讲究。洛凕暗自道,倒也正防有人居心不轨。
“你要找什么?”李言清举着油灯走到书架前去,又问。
“像是……”洛凕想了想,“史书之类?”
李言清一听却有些为难,抬手挠了挠头:“史书?这玩意我估计够呛有,恐怕得去我大哥那或者藏书阁……嘶,这么晚了门都锁了吧,要不去我去找管事的拿钥匙?”
“那就不急。”洛凕扫过一眼书架,笑了笑,“明日再说也不迟。”
“你对这些感兴趣?”李言清新奇地问。
洛凕去到书架中间,随手抽出一本名剑图谱,草草翻开后答道:“还记得白天听过的书?我后来一想,对其中所述有些好奇罢了。”
“嗯?好奇什么?”李言清嘀咕上一句,也跟着凑到洛凕身旁探头去看。
只见停在的那页上画着一柄修长直剑,剑身竹纹,柄绕银叶,无锋无刃。即便绘于纸上也似腾跃而出,页首两个齐整大字,写道,乌篁。
简单扫过书中描述后,洛凕问道:“原岭如今是栖梧庄坐镇,那乌篁山庄后来如何了?”
“乌篁山庄?”却听李言清答,“没了啊。”
洛凕疑惑:“没了?”
“六十多年前吧。”李言清挠挠头,回忆道,“说是——他们企图将乌篁献给大妖赤竹崖,事情败露拒不悔过,还以邪阵封山。最后成功破了阵将柏氏清算的,就是壬氏。”
“壬氏?”听到此处,洛凕摸摸下巴。
一家叛离正道,另一家以清算立功,继而得以顶替其原有之位。他倒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般纠葛。而至如今,这里面又有多少虚实可言?
“嗯,说自那之后神剑乌篁下落不明,正道相继找寻皆无果……”李言清说着往桌边一靠,转转眼睛,“但说到这个啊,我家就有个栖梧观来着,你要去看吗?”
“天择殿里?”洛凕挑眉。
天择殿是永萍李氏的主宅,而栖梧庄属于原岭壬氏。两家一个中部一个东北,怎么壬家在李家盖了座观庙?
李言清反倒诧异起来,问:“你不知道?”
洛凕眨了眨眼。
“就在我家后头呢,那——么大一个庙!”李言清拉长声音,抻长了手比划,似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全中原都知道我爹特别稀罕他师父,听不得一点坏话!天天上供上香,跟中邪了一样!”
“师父?”洛凕又问。
“壬月仪啊。”只见李言清眉毛一飞,更为困惑,“老出名了。”
“……”这叫洛凕张了张口,终还是把一句‘那又是谁’咽了下去。
他倒是知道自己久未入世还失忆,定有许多东西一知半解恐怕要闹笑话。但他也没想到,下山才不出几日,居然就已因此栽了好几个跟头,平添麻烦不说还解释不清。
看洛凕这般反应,李言清越发难以置信:“这都几十年前的事了!凕哥,你到底多久没下山了?!”
“也就……”洛凕半晌没答出来。
嗒嗒。
此时敲门声来得突然,洛凕还没开口,李言清先一个激灵。紧接着,屋外传来下人恭敬的声音:“三少爷,天色不早……”
好像生怕这人去告状,李言清再顾不上别的,当即撇下洛凕朝屋外跑去:“我先去睡了那凕哥我明天再来找你!!”
望着屋外那一溜烟,洛凕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书。
“……栖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