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人群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不出多远,洛凕站定了脚步。
也并非是想到什么,而是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处与镇上格格不入的地方。
金顶红梁座落于素墙黑瓦间,即便是在夜色中也熠熠生辉。其前立柱腾龙驾云,行道边梧桐高大笔挺,金红的叶挂满枝杈,顶着暗沉的天,远远便将镇上屋宅压得黯然失色。
洛凕抬头看去,只见那高出周边房屋一截的牌楼上,金镶琉璃的匾额中整齐竖列着三个鎏金大字。
栖梧观。
比天择殿中那座小上不少,却也足够醒目。饶是庆典喧嚣也掩盖不住其中庄严肃穆,外头通红灯火亦染不进这高大牌楼,似乎一切烟尘到此戛然而止,只有月光仍能触碰到其后的一片寂静。
这时里面是没什么人的,行人只匆匆路过便头也不抬地远去,似早已习惯了这处地方。而虽然已经站在门前,洛凕还是不太想进去看个究竟。
那位老人说的话仍然记忆犹新,满地红纸还在晚风中飘摇。
“邱欣,我们这样偷偷下山,要是被掌门知道了怎么办啊?”
“大不了罚抄御剑论嘛。”
这时从远处一前一后走来两个白衣人影,都穿着溯云巅的弟子制服。
“可是……”后头那弟子畏畏缩缩的。
“邱垚我跟你说,要是错过了这一年一度的庆典,可比抄一整本御剑论亏多了!”前头的弟子满不在乎地拉着人继续往前走,“行了,咱们赶紧找地方把这身衣服换了,过个节还穿这么素,寒不寒碜。”
“嗯?”却见邱垚突然站住了。
邱欣一下扯不动人,回过头去:“怎么?不乐意?”
“没有没有!”邱垚连忙解释,“只是……我刚刚好像看见其他弟子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邱欣听完翻了个白眼,“都跟你说了,好多弟子都会偷着下来玩,你还不信。就在去年,还有人看见掌门呢!”
“但是……”邱垚又四处望了望。
邱欣不耐烦了:“但是什么?”
邱垚犹豫一会,小声说:“好像是宁霄……”
“看走眼了吧你!”邱欣叉起腰,咄咄逼人道,“知道你喜欢宁霄啦,也不至于见个人就觉得像吧!”
邱垚一下红了脸。
“何况宁霄都失踪七天了,怎么可能会突然跑到这来?”邱欣说罢叹了口气,接着摆摆手,又拉起邱垚往前拽去,“走啦!等回山上再找阮关给你画宁霄的画像总行了吧!”
“哎!哎——慢点啊!”
?
……画像?
洛凕神色一木。
他先前倒的确偶然看到过弟子拿着门冽的画像,还以为是整理弟子名录要用到的,就没太在意。现在一想,那画像上画的花花草草各色装饰未免太多了些,拿着它的弟子好像也有些过于兴奋了。
而自那之后居然已经过了整整七天。洛凕心想这下完了,现在回山上怕不是真能看见他的碑,说不定还能有一群弟子在碑前哭嚎。
待人远去后,洛凕从梧桐那勉强遮住一人的树干后走出,长松一口气。
他也不知为什么要躲着人走,也许是怕吓到人家。
只是……
洛凕收起心绪,转头看去。
许是正逢节日,栖梧观里比从外面看去更为寂寥,香火却是正旺的,似并未多受影响。偶有人往来也都低头匆匆而过,好像生怕打搅其间宁静。供台上则仍是那金身雕像,一手持剑一手梧桐枝,姿态与天择殿中那座别无二致。
只在门前粗略看过后,洛凕抬手摘走落至肩头的一片梧桐叶,并没有踏入其中。而后又有人前来,他便朝一旁让开,望向外头不远处的街道。
再将手伸进袖中捏了捏那枚红纸竹叶,他心下叹气,还是走吧。
*
重新回到人群,洛凕倒一时犹豫起来,不知该往哪去了。
节庆氛围大抵如此,他本就不喜热闹,走过许久已稍感乏味。回最开始的客栈好像未尝不可,但就这样将时间打发了去又显浪费。可若再往远了跑,也不晓得宋云轻何时回来,那孩子见他不在恐怕会急……
“我了个祖师显灵!还真是宁霄啊?!”
“我就说没看错吧!”
忖度间只听惊呼传来,洛凕顿时一愣。
他猛然回头,见正是刚才走远的两个弟子。这俩人居然又折了回来,还正巧同他撞上照面。这下是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了,洛凕暗叹向来倒霉的同时心下一横,转身就跑。
“哎!宁霄你跑什么!”
“愣着做什么!追啊!满山弟子都快开始哭他坟了!”
还真要立坟了?!
洛凕心头一紧,脚下生风飞快往人群中穿去。
再想光跑怕是难以甩脱,镇上定还不乏其他弟子,他四下观望间顺势从个摊子上取来张花面一戴,趁隙往一处巷中拐去。恰恰其中有堆粗布盖着的杂物,他将布一扯一披,几步上墙飞身而起,片刻越过数道屋顶。
好在一般弟子身法赶不上他半点,这下不仅远了那紧追二人,镇上灯火都少了许多。直至确认没人再跟上,洛凕寻处隐蔽林后落地,大喘口气。
虽不远,也实在够呛,他才恢复过来,此刻更是有些发晕。
再将粗布一揭面具一摘,洛凕这才缓下神来去看身处何处。便见四下漆黑寂静,荒草遍地,时有夜枭低鸣,也很快隐入沉寂月光。这一跑竟是过了大半个镇子,直从镇中跑到镇外,路都不见一条,更别说人烟。
这下好,本还在想别走太远,现在恐怕怎么回去都找不着了。
洛凕认命叹气,只得姑且先往就近灯火去。
然而没走出去多远,他又站住了。
这回倒不是又有个栖梧观立在前头。而是前方那颇为破旧的屋院前,已经掉下来一半还伤痕累累的竖字匾额实在显眼。
乌篁观。
“……”
洛凕一时无言。
又只见观院内早在他之前就站着另一个人,正背身望着已然空荡的观中。似听见身后脚步,那人回头,同洛凕对上视线,眼中亦有些错愕。二人皆是诧异,相视无言许久,没人先开口。
竟是换了身灰白便衣的夕华。
洛凕这下确定,宋云轻定是算好日子特意把他带到这来的。他方才还听见那两个弟子说有人在此地看到过掌门,没想到还真就让他遇上。
一时沉默。还是正好下起阵合又不合时宜的小雨,夕华先一步往观中去避,洛凕犹豫一会,随后便也跟了进去。
而走近才见,还算能看出外形的破败道观中,各处都是残缺不全的。
门前石路爬满青苔,道旁杂草长至半人多高。只有几棵苍松依旧挺立,勉强能从繁茂枝叶下隐约窥见数十年前光景,应是宁静而又祥和。
观内也一如外头那般破旧,屋顶破洞墙上漏风,穿堂风一阵接一阵,吹得洛凕脸上发冷。神像也好牌位也罢已不知所踪,供台上空空如也,俨然早就被撤了干净。
至少屋顶中央还有一处完好,雨也不大。洛凕才只站定,便见夕华一挥衣袖,身侧汇聚一团白光,凭空落下一行字。
‘去何处了?’
洛凕了然,此时夕华没有佩戴那沉铁项环,无法说话。看清那字后,他便答:“侥幸脱生,才至此地不久。门冽如何了?”
‘休养。’白光再化作另外二字。
“那他应当都告诉你了。”洛凕笑了笑,却说,“我可还用叫你师尊?”
似没料到突然的调侃,夕华神情一顿,随后垂眸半晌,摇了摇头。白光流动,那行字变作其它:‘你有事想问。’
洛凕心道门冽这人虽早先藏着掖着,至少现在帮他把话说开省了些许弯绕,其他的账日后再算也罢了。暗自腹诽一通后,他便转望向空荡荡的供台,问道:“乌篁为何会在烬缘山上?”
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许久,而就是想也知道,他师父八成就是那个所谓的柏家遗孤。夕华和戴琼羽皆不愿提起半句,但这二人显然知晓。而传闻却又说,是夕华废去半生修为斩断乌篁,亲手杀了昔日同门。
可洛凕清晰记得曾在剑潭瞥见过夕华那柄剑上的剑穗。那上面应该同样刻有一个名字,是和他下山时带来的剑穗成对的。
只见白光一闪,夕华身侧悬出那柄青灰长剑,缓缓飘至洛凕面前,好能让他看清。
而如他所料,剑穗那翡翠松枝的缀玉后,刻着描红的二字。
柏楦。
“传闻是假的?”洛凕便问。
白光再而流动,道:‘是为救他。’
如今各处可听得的传闻,原是为掩盖柏楦的去向。洛凕也明白过来,溯云巅上听来的那些,许是夕华自己传出去的。
“废去半生修为,取来潭底神剑,实则是为从壬月仪手下救得柏楦。”洛凕收回视线,籍此推测道,“而壬月仪与赤竹崖一同殒命,也再无他人生还,便只有你知晓。”
却见夕华叹过一声,收起了剑。而那白字写道:‘师尊亦是身不由己。’
“即便如此你也为他说话?”洛凕抬头看去,顿时有些意外,“哪怕他屠尽柏家满门,杀了赤竹崖?”
“……”夕华偏开视线,神色微沉,似不愿再多提及。
见状,洛凕便也不再问了。
迫于正道之名,受人推怂,乃至为人所惑。洛凕心下清楚不过就是这些缘由,却也清楚赤竹崖并非传闻所言的骇人妖物。那栖梧天师究竟作何考量暂且不提,只是到了如今,剩下的也都已成残枝落叶。
乌篁落到他手上竟是这般缘由,洛凕心底此刻唯有唏嘘。
世道所向。
*
此时屋外雷鸣阵阵,狂风呼啸掠入道观中,将本就破败的梁柱撞得摇晃,卷起二人衣袍猎猎作响。乌云将夜空中仅剩的月光阻隔大半,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雷光再而乍起之时,更为滂沱的雨水从屋顶空洞间倾泄下来,险些被风卷着把洛凕淋了个透。而夕华本就站得靠外些,也未能幸免。二人一时都没能好到哪去。
“……我们倒是运气相投。”洛凕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自嘲调侃道。
夕华的表情也很是郁闷。
这时只听雨声中夹杂匆匆脚步,观中紧接着冒雨走进另一个人。
竟是宋云轻。
洛凕看清来人,并不多意外,只坏心眼似的笑了笑,问:“以为我自己走了?”
宋云轻浑身淋得湿透,神情显然很是着急,只看了眼夕华便沉默走近了,在洛凕面前站定,微微皱眉看着他。
“不过一会便急成这样,都忘了避水了。”洛凕笑着靠拢些,伸手帮人擦干净从脸颊淌下的水,语气缓下许多,“我先回一趟溯云巅,然后马上就下来找你,好吗?”
宋云轻闷不吭声,有些迟疑。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洛凕一看这副模样,倒不禁笑出了声,“好了,大不了你直接上去把我绑下来。”
“……我在镇上等你。”宋云轻这才出声。
洛凕收回手,笑道:“我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