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托宋云轻的福,李言清想拉着洛凕玩上一天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暂且不提,就街上的热闹程度也叫三人几乎寸步难行,所到之处也基本都在办法事,全然没了刚来时还算祥和适宜的氛围。而回到枫火莲台后,雨势虽小了下去,天色却已黑作一片。
“我上次来乾坤城,他们也是这副容易大惊小怪的作态。”
洛凕正坐在书案前,一手撑着下巴,隔着敞开的窗户望向门廊外的连绵雨丝。
雨点击打着庭中枫叶,满池白莲摇曳窸窣,伴着烛火轻晃,暖光融融。惬意的氛围中却混杂进不协调的嗒嗒声,跳出了雨水的节奏,尤为突兀。是洛凕在用指尖敲击着桌面,接着又是一声稍显烦闷的叹息。
“……过了这么久,完全没有一点长进。”
“你不想来。”宋云轻就站在一旁,背倚窗边,闭眼听着窗外雨声。他闻言睁开眼看向洛凕,语气中并非询问,而是了然似的肯定。
洛凕便停下了手上动作,收回留在窗外的视线,许久才道:“我讨厌这里。”
“我还在辰泽时遇见过一个乾坤城的道士,目中无人,趾高气昂。”他淡淡继续道,“我本想他若是能认出龙鳞,便当做有缘留给他。结果满口大道无私,所闻所见全是从三流书上得来的,连手中是何物都辨不出来,空有一身法器。”
宋云轻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洛凕。
“他们从以前就是这样。”洛凕再叹一声,从书案前起身,往床边走去,“以日月天地为尊,奉帝初为上神,取作明境读作明镜。实则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白占一片灵土便自封高一等,万事万物皆入不了眼。”
他说罢,却又兀自沉默了一会。
“……罢了,到底是我有怨在先。”
洛凕走到床边便没再开口,只轻吐一口气,随后一下往前栽进床褥。
雨声仍在继续,屋中再没有别的响动。将脸在被褥间埋了半晌,直到终于平下没来由的愤然,洛凕偏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思绪却一时放空。
他此刻突然有些想念在溯云颠上的日子。
许是离了那好像无忧无虑的氛围,再见人世烟火,便总叫他心中怅然。而哪怕只是短短不到两月,也足以让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在山上度过的时光,即便他也不常和人接触,但至少不会平添满心忧虑。
他那时尚不是如今的性子,反而十分冷冽不近人情。漫长的岁月几乎将他的热情消磨殆尽,徒留一片麻木与空虚。却是唯独有一个人愿意与他相处的。那人整日孜孜不倦地跟在他身后,师兄长师兄短的叫着,活像一只欢快的狗儿。
然而火海吞没了一切,只剩下灼痕与灰烬。
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洛凕想,也许当年他能再多笑一笑,多和人说几句话,多关心一下身边之事……可他早晚要离开,又不想给人留下太多牵挂,不想让自己放不下。
也不知庚都后来如何了。他想。
这辈子还会不会是溯云颠的弟子,还是那般高傲的性子吗?还对谁有所依赖吗?
他无从知晓。
再回过神来,洛凕只见手心中躺着一朵雪白的、层叠的昙花。
这时又从窗边传来动静,一阵轻缓脚步过后,另一只手盖了上来,将那朵花化作一缕白烟。洛凕微微翻身,抬头看去,宋云轻正坐在床沿,低头看着他,眼中平静。
洛凕便笑了笑,将那只手握紧了些。
“嗯,还有你在。”
*
隔日。
不过一夜的等候也只将烛火半熄不灭,洛凕再醒来时,果不其然又被宋云轻紧紧抱在怀里。
这孩子自从他那天松口后便得寸进尺。不说来乾坤城的路上还能美其名曰省些盘缠,饶是枫火莲台正儿八经备了一人一间的客房,宋云轻也没有自己待着的打算,寸步不离,好像生怕没见着人。
洛凕既无奈又狠不下心,毕竟这孩子从小粘他习惯了,又的确太久没见。心中一番挣扎过后,他也只得拍拍宋云轻的脸,温声唤道:“澜儿。”
那细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就这么看了半晌,似还有些没太清醒,紧接便把脑袋往洛凕胸前埋去。
“好了,又不是小孩子。”洛凕拍了拍那颗脑袋,“快起来,该走了。”
“……嗯。”宋云轻声音沙沙的。
虽说御剑更快,但还有李言清和齐清轩要同行,又并没有那么急切,洛凕最终还是乘上了枫火莲台备好的马车。
不得不说大商会还是阔绰,这马车比之洛凕此前为了避人耳目乘过的破车好到不知道哪去,更是坐垫柔软车厢平稳。饶两匹高头大马飞奔疾驶,也如同安居屋堂般四平八稳,晨起的困意一过,转眼已到了地方,白日才将升至正中。
目送那同样身着青衣戴着金莲面具的车夫在齐清轩的吩咐下将车往回驾去,洛凕便转身踏向未经修缮的黄土路,顺势拍了拍还在揉眼睛的李言清,向道路对侧的山林中走去。
山中小径布满杂草,但也不长,不出片刻,便到了座方才就能望见的荒山下。
“那姓柳的没跟你们一起?”
而那破败腐朽的山门前早早等着一个黄袍道士。看几人已经到了,他便左右打量一圈,见来人只有四人,似稍有意外。
“啊?”李言清挠挠头,疑惑道,“柳哥早回去了。”
“怪事。”钟律皱起眉,“这都不跑来凑热闹,开窍了不成。”
即便早就见过这二人不太对付,洛凕还是心中疑惑,人都不在,怎么还要刻意提上一句。却正当他要开口询问,只见钟律又抱起双臂,俨然十分嫌弃,道:“没来最好。我好心劝你们也小心着点,他们断罪宫可全是一帮疯子。”
“啊?”李言清亦是不解。
洛凕也不明就里地眨眨眼。
那个叫柳时的断罪宫弟子的确喜欢跟人开玩笑,相处时也常常没个正形,但感觉上其实人还算不错,说疯子未免太过。
然而钟律没再理人,径直往山道上去:“赶紧,走了。”
见要动身,洛凕便再回头确认过一眼,确保没人落下。
却只见齐清轩在后头抱着刀站得老远一声不吭,斗笠一遮嘴一闭,完全就是副事不关己勉强秉公行事的模样,看上去压根就不想来掺和这事。而宋云轻,如洛凕所料,看去时正好对上视线,也是闷不作声。
洛凕见状心下叹气,这回也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岔子。
*
哪怕白日从山下看去,祟山上那阴恻的氛围也丝毫不减。
乱石堆砌的狭窄山道蜿蜒而上,周围寸草不生,只有漆黑荒芜的土壤。荆棘爬满了目所能及的地方,虫蛇般纠缠分错。偶见高大树干,其上早就没有花叶,只见盘曲枝杈在无端阴风中晃动。
而这土壤之下,稍有翻动便可见森森白骨,杂乱堆叠在一起,伤痕遍布。一路所见皆是如此,只叫李言清瘆得每一步皆小心翼翼,洛凕也不禁四下观望。
传闻皆言此地阴邪,无人敢于踏足,便正是抛尸弃骨的不二之选。而所见残骸皆是经年堆积的无名之人,也只叫洛凕心下唏嘘,若被这般遗弃,究竟本就罪大恶极,还是遭遇不测才流落至此?
显然后者居多。
哪怕真会闹鬼,恐怕也多是冤死他乡而无法安息之人。
“我不管你们打算怎么查,也别指望我帮忙。”钟律领在最前,对这般景象视若无睹,“但有些人最好安分点。”
这话中显然是在说宋云轻。洛凕便朝人看去,笑道:“钟城主大可放心。我们不过稍作探察,若无收获便立刻离去,不会多作停留。”
“倘若有呢?”钟律又道。
不愧一城之主,心眼倒也不少。洛凕暗暗想罢,便再回道:“自当如实相告。”
“哼。”钟律不屑一声,不再多问。
正事在先,一路再无人闲话。直至漫长山道尽头,白骨渐稀。山阶平缓过后,只见前方枯枝掩映下,是一间居于山顶几近云端的小庙。金瓦零落白墙斑驳,石砖皆覆厚尘,俨然常年无人祭拜。
“就是这。”
待行至庙前,钟律往门边一站回过身来,半靠门框,并无要进去的意思。
“这就是你们镇殜阳的那座什么……帝初庙?”李言清躲在洛凕身后探头探脑,四处打量,“也太破了。”
“听说本是镇压山中怨气的庙。”洛凕往庙中端详片刻,也若有所思道,“但千年前祟山被殜阳占据,直到围剿前也无人得以踏足,而又许是后世为了不触动其封印,便没再动过。”
“知道不少。”钟律斜过一眼,再又催促道,“快点,过了午时就给我滚下去。”
“多谢。”洛凕朝人行礼过后,便先一步朝庙中走去。
只才踏入几步,便见尽头。许是本就并非用作祭拜,几步庙院中唯独一间正堂。其中也早就空无一物,那台上白龙神像遍布沧桑,积满灰尘。高大龙首之下只剩几段带着裂痕的锁链,其上还残有几乎烧尽的数道破旧符纸。
一眼可见,正是当年封印那鬼师之处。而封印已解却不见其人,乾坤城的人早就从山上撤去,此时庙中便更显空荡冷清。
“来是来了,我们要怎么查?”李言清左看右看,凑到洛凕身旁。
“嗯……”洛凕挠挠脸颊,沉吟片刻,却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思绪间,他再往神像下走去,左右环顾一番,又蹲下身直接伸手去捡地上锁链,举到面前端详。说是要来,然而这下真的来了,他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何况这地方的确空空如也,若还有何能细探的……
冥思苦想一番后,洛凕下意识回头看向宋云轻。
而宋云轻也正看着洛凕。见人回过头来,他垂眸似思考了一会,而后开了口。
“阳霜。”
一道剑光应声出现,在宋云轻面前左摇右晃,剑穗跟着一并摆动,活像条甩来甩去的尾巴。与此同时洛凕神情一滞,眨了眨眼,视线在一人一剑上转过两回,难以置信。
他着实没想到,阳霜这对谁都分毫不服的脾气,居然会听宋云轻的话,还这么……殷勤。
……莫非是意气相投?
李言清看了也满脸诧异,脸都快皱起来。
而后只见宋云轻稍微抬手,掌心金光泛起,流向阳霜,烟云般融入剑身之中。紧接阳霜一个激灵,竟连漆黑剑身都泛起金色,其上暗银花纹也附上一层鎏金。
“……澜儿。”洛凕好像猜到宋云轻要做什么,直起身,不动声色地站到李言清身旁去,“你该不会打算……”
宋云轻不答,只再一挥手。而后阳霜去到龙首前,剑尖指向地面高高升起。
见已来不及,洛凕只得朝李言清道:“言清,抓紧我。”
“啊?什么?啊?”李言清正看得云里雾里,闻言一把扒住洛凕的肩膀,很是紧张。
就在下一刻,阳霜陡然朝下刺入地面。剑身金光伴轰鸣冲天而起,携灿金法光直入云霄,引得天生异象。一道劲风自剑下卷出直将庙上砖瓦掀飞,整座庙宇亦随之震颤。
“我操!你们又在搞什么!?”
这动静把守在外面的钟律惊得大骂一声,火急火燎跑了进来。而还不等人靠近,阳霜猛地抽出,剑身一抬,竟朝帝初像直劈下去。
神像应声分为两半,而其下也被斩出一道深堑。紧接以这道沟壑为起始,地面向下崩塌凹陷。同时一阵猩红怨气伴随莫名尖啸从中喷薄而出,却被金光立刻冲散,徒留残烟。
“啊啊啊啊怎么又是下面啊!!!!”
李言清紧紧扒着洛凕,在下落中大声尖叫。洛凕脸上却毫不惊慌,反还带着些许无奈,在金光环绕中任凭自己往下坠去。
“都说了别这样了……”他万般无奈地看向同样在下落的宋云轻。
“……好。”宋云轻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