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去得罪校长的儿子吗。
有必要为了一个没背景的学生去堵上自己的前程吗。
有必要让两个孩子这样吗。
有必要这样吗。
吴志兰架着眼镜,攥紧面前的两张纸,分别是谷景一和李裕德的个人信息表。
她面色平静,却在这足足坐了一晚上,直至办公室只亮起她头顶的灯。
她放下两张表,叠在一起,用按动笔的另一头细细划过表的家庭信息一栏,像做笔记那般看得仔细。
母亲乳腺癌晚期。父亲偷钱远走他乡。有一个妹妹尚在不知名亲戚家中借养。
吴志兰用笔帽圈出关键词,留下些许印痕。她习惯性地往上看成绩,科科都很优秀,这是她一贯知道的,毕竟这可是她的语文课代表。
谷景一是个优秀的女孩,独立又自醒,做事认真负责,班上人缘也很好。按照往常,优秀之星当属她。
可这次,教务主任亲自来“嘱咐”说要给其他同学点机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吴志兰微笑着表面应允,心底下却在润色用成绩搪塞的那一顿套话。
……
吴志兰将下面那张表拿上来,指腹摩挲着李裕德的成绩栏,怎么就突飞猛进了,怎么就赶到了现在。
一定要是他吗,吴志兰在心里盘问自己。
这也是个好孩子,虽然内敛但乐于助人,吴志兰想起了他总是闪躲的眼神,那大大的黑色镜框会遮住他的眉眼,让她总是担心这位同学的心理健康。
吴志兰百感交杂,觉着做了十多年的卷子都没这难。她重重叹了口气,单手扯下眼镜,抽了两张纸准备上个厕所回家听听那位的想法。
可是好不赖,靠近办公室的厕所感应灯竟然坏了,吴志兰犟着眉头往另一边更远的厕所赶。
“哒哒哒——”,粗高跟踩在瓷板砖上的声音。
莫名的,吴志兰心里一阵不安,她望了眼远处的黑洞走廊,不分理由地将一切焦躁怪罪于它。
“唔——”
吴志兰刚走进女厕就听见一阵细微的啜泣呜咽声,她屏气,揉了把耳朵,满眼质疑,应该是听错了吧,这么晚了怎么可能还有人。
她悄无声息地走进,“啪——”,一个清脆的拍门声打灭了怀疑。
绝对有人。
吴志兰连厕所也不上了,快步走到最后一个隔间,连续怕打塑料隔板,“喂是有人吗,大半夜的不回家在学校做什么?!!快开门!!!”
回答她的是一句模糊的哽咽声,然后清脆的巴掌声后归于平静。
夜深人静,一切活物都暂时失去了声带,四周静得可怕。
吴志兰瞬间火冒三丈,她使劲儿用拳头砸了下门板,吼声叫:“什么年代了还敢校园欺凌!”
回应她的是窗外的蝉鸣叫。
吴志兰眼神狠厉,她撸起袖子,解开紧扣脖颈的第一颗扣子,侧身,半蹲,脚一抬,使命往前揣。
霎时,沉闷的撞击声响彻整个女厕。
吴志兰一看,门板上却只留下个坑,一下不成,便两下,不知多少下,里面没一丝动静,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吴志兰的滑稽独角戏。
末了,门锁松动,隔间露出一丝缝隙。
吴志兰撩了把凌乱的短发,不顾潦草的着装直接一把拉开门。
又是一片沉默,吴志兰直视混乱而荒谬的场景,一时无法接受,眼睛瞪得像是要流下血泪。
“怎么可能……”吴志兰怔怔说。
面前这个一脸冷漠抽着烟的男生怎么可能是她班上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李裕德。
吴志兰死死盯着他,拼命想看出些不同。
“呵呵。”
李裕德笑出声,他抬起头,吴志兰这才发现他嘴角还有血迹。
她头脑一时混乱,极速转移视线,内心更加闷痛,像是被一把钝刀不紧不慢地摩。
吴志兰留下了今天的一行泪,她不可置信地望向被绑在粗大水管上的谷景一。
女孩的嘴里被塞满了校服衬衣,她一点话语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摇头呜咽,硕大的泪珠不断从脸颊滑过,每一颗都诉说着主人的绝望。
吴志兰眼睛忽地像被烫着一般,唰地移下视线,晃眼间看到谷景一瘦弱的左肩颈上被烫出个黑黢黢的洞。
“李裕德你在干什么?!!!”
吴志兰眼中的怜惜瞬间被点燃成更加暴烈的火焰,火星子劈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她慌忙脱下薄外套盖在谷景一身上,小心翼翼地替对方解开勒紧的麻绳。
李裕德挪开了些,轻笑了声,不紧不慢地在吴志兰发丝上抖落烟灰,“老师我是在帮她啊。”
吴志兰抽出衬衣,可惜全被唾沫浸湿了,她看着依偎在她身上的谷景一,一瞬间不过脑子地将衬衣甩在李裕德脸上,厉声说:“闭上你的嘴。”
同时,谷景一虚弱地反驳,“明明是你强迫。”
“不要忘了你妈是被捐款才有钱治病的。”
李裕德紧接着说。
谷景一闷红的脸瞬间煞白,一时还冒出冷汗,她哑着嗓音差点说不出话,尝试了好几次,“那个人是,是你?”
李裕德随手扔掉烟头,好心情地勾起嘴角,“嗯哼。”
谷景一闭上双眼,没有哭泣,只是一味钻进吴志兰的怀抱,在大夏天里寻求温暖。
“老师……”她没有任何目的地唤。
吴志兰搂地更紧了,“不要妥协,我们去报警,不要担心,老师一直在。”
李裕德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捧腹笑个不停,最后他揩去眼角泪,天真而又残忍地说:“那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好不好?”
“这样还能给我爸的学校增添点知名度呢。”他为自己的好主意翘起脚尖。
吴志兰心中大骇,她不可置信地往望向李裕德,对方真从后腰处抽出了把锋利的水果刀。
吴志兰咽口水,一时感觉到身下人的颤栗,她连忙抽空看了眼谷景一,女孩显然被吓到失声,动作全无,像被夺舍一般。
不能再等了,吴志兰想,她在李裕德擦拭刀刃时扣紧披在谷景一身上的外套,风驰电掣间她站起身,一把将李裕德拉出隔间,以肉身死守那方天地。
李裕德攥着刀瞬间反应过来,他神经质地一舔刀刃,血顺着刀滴落在滴,他痴迷地说:“老师,你好棒啊。”
“好伟大啊。”
“但你为什么只考虑她的感受而忽视我呢?”
吴志兰已经不奢求和这个不能再称作学生的神经质说话,她打算直接打晕对方然后送到警察局,让这位不良青年好好反省自身。
吴志兰眉头下压,对着不断挑衅的李裕德作出预备出击的姿势——
“踏踏踏踏——”,忽然间,黑黢黢的洞口走廊传来无数急促的脚踏声。
李裕德那嚣张的脸色突然维持不住,一变再变,最后色若死灰。
吴志兰大疑,试探性地扭头后面看——
“唔!”
李裕德猛然攥住了她的脖子,她踉跄之间直逼对方装在玻璃窗上,怒不可遏地用眼神剐下他的肉。
李裕德粗喘着气,嬉笑说:“老师我爸他们就要来了。”
“你叫的?!”
“对啊,我骗来的,本来想叫他看看得意学生的丑态。可惜了。”
“为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这样的!!”
李裕德忽然大叫,眼珠子瞪得凶狠,全然已是癫狂状态。
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吴志兰却一点也挣脱不开他。
“行啊,那就看看这幅样子谁更有说服力。”吴志兰顿时懈了力,一脸赢家般地说。
李裕德歪头嗤笑,眼神冰冷,面容阴沉,手一抬,刀刃落,吴志兰的裙肩倏然没了支撑,卡其色的裙身也被鲜血染得触目惊心。
她反应快地拉住,疼痛感还没传来,耳边就嗡嗡响着李裕德的声音,他说:“老师要是没了贞洁怎么办啊?”
这时,厕所隔间也传来吱呀声。
吴志兰想也没想地用脚勾住那扇门,里面的谷景一拍门抽泣,“我来帮你,老师我来帮你!”
如针刺进人头皮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吴志兰直接用头磕门,嘶声叮嘱:“别出来,别出声,今天晚上会没事的。”
语调越说越柔。
而谷景一也完全如提线木偶一般听从指令,抽泣声戛然而止,小小的女厕乍然之间又恢复寂静。
吴志兰依旧死死勾住那扇门,偏头对上李裕德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
呼气之间,她放下一直扶住肩带的手,直接掐上李裕德的脖子,“你不是我的学生,你到底是谁?”
李裕德笑,抬手又趁吴志兰慌神之间不分力道地割破对方群腰,重复说:“老师没有了清白怎么办啊?”
吴志兰轻松笑,又掐紧了一分,不顾他的威胁说:“我的清白可是我定的,关你什么事。”
“咔嚓——”
那行人终于赶到,随从的一个甚至拿起手机拍照。
吴志兰毫不畏惧地扭头看,突然饱含恶意地说:“你是用自己的安危骗你父亲的吗,可是没有你亲爱的父亲啊。”
她抢过那水果刀来。
“啊!——”
身为李裕德的母亲突然大叫,她连忙用身体驱赶随行的人,并恐惧地警告他们不许乱说。
李裕德突然懈了力,全身一松,整个人顺着墙壁瘫软下去。
吴志兰蹲下身,用刀把手拍他的脸,没点反应,活像被人下药昏过去了。
“扑通!”
李夫人直接朝她跪下,她恳求说:“对不起吴老师对不起,都是我们家裕德的错,对不起吴老师对不起……”
吴志兰依旧脚勾着厕所门,却感受到一小股向内拉的力量,她一边使劲,一边随意应付。
李夫人直接磕上头了,那昂贵的小皮包直接被带着磕破皮,“还请老师原谅我们家裕德,还请老……”
李夫人一直跪着重复,吴志兰想扶她起来却一时腾不出身,于是:“您先起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李夫人起身,她望向吴志兰,被电地闪开眼,犹豫着她取下肩上披帛盖在吴志兰身上,顺带地递上一张银行卡。
吴志兰推搡着,“不用这样。”
“不行!”
李夫人突然大叫,她硬塞在吴志兰手上,又突然软下声音商量:“吴老师这件事我们私了好不好,要是让裕德爸爸知道这件事会打死他的。”
吴志兰想,这都法治社会了,别那么激进。
她刚准备回拒,李夫人又忽然急促着声音:“真的吴老师!我们私了好不好!”
说话间,李夫人又跪了下来,却在屈膝间被吴志兰扶起。
“别跪。”
她低着头望进李夫人的眼底,她读懂了她的苦楚。
李夫人一喜,死死攥着吴志兰的手,一个劲儿地喊谢谢吴老师,这哀求的劲儿是吴志兰在家长会上从未听见的。
李夫人精致的发丝散乱,她伸手整理,晃地一想似乎一直叫的是李裕德妈妈。于是她问:“你叫什么?”
李夫人慌乱之间有些疑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样的东西,急促着答:“我叫宋珍吴老师。”
吴志兰松开了手,拢了拢肩上的披帛,心如止水地说:“行了,明天我会主动离职的,带着他去趟医院吧,宋女士。”
宋珍鞠了个躬,不顾裙摆地蹲下将昏睡的李裕德搭在肩上,一颠一颠地走了。
有时候吴志兰做梦回忆的时候都会好奇这么瘦弱的身板是怎么扛起一个大高个的,还显得丝毫不费力。
吴志兰一直目视他们离开,直至消失她才松开那一直勾起的脚背,发麻发酸,激得她跌倒跪地。
她依着墙角,看头顶的未开的灯泡,冷静得像是剥离身躯地站在第三方问自己,有必要吗。
忽然间,门板传来些许响声,吴志兰已经很累了,她没有动只是转了眼珠,恰巧与谷景一的双眼对视,谷景一依旧很听话没有出声。
不过两秒,吴志兰涌出两行泪,哭得无声无息,连唇角都不曾移动。
谷景一爬过来了,她拖着身体用手爬到吴志兰旁边,用干净的手背擦去滚烫的泪水,却不想自己的泪也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