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滂沱大雨淋透了邺平。
先帝御赐的仙鹤流云扇跌落在地上,沾了不少灰,手中握着长刀,鲜血从刀刃滴落在地上,受伤的捕卫躺在雨里打滚,褚垣神情冷漠,将刀扔进雨里,扔到赵居正面前。
“殿下!”
雨太大了,淋湿了赵居正花白的头发,也吞没了他的话语,他俯视着站在挂着“安平王府”牌匾下的褚垣,大喊:“殿下,请您跟老臣去大理寺吧!”
“本王无罪,”风雨无法侵袭他半分,褚垣负手站在门下,神情阴鸷,冷声:“你却带人围了王府,还抓了我的贴身侍卫?赵居正,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赵居正身旁被侍卫扭手跪在雨中十五六岁的少年大声哭喊,泪和雨混在一起,红着鼻子红着眼,“殿下,我怕!”
“安平王,你可是杀害吏部侍郎崔怀的疑凶,”赵居正挺直腰杆,紧盯着眼前年轻桀骜的面容,气沉丹田厉声:“按律应当去大理寺接受问询,如今却负隅顽抗,甚至打伤大理寺捕卫,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又是一声冷哼,褚垣觉得这老头说的话实在是可笑至极,且不说,他堂堂王爷为何要杀一个侍郎,光是借着所谓律法便越界封锁王府就足够让赵居正死一万次。
他目光渐冷,转头示意藏在暗中如蛇蝎一般蓄势待发的王府守卫出手。
一瞬寒光闪过,直刀架在少年的脖子上,凄厉的哭喊瞬间噤了声。
“殿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声如金玉,面如冠玉,褚垣寻声看着站在伞下企图拿柏溪性命要挟自己的男人,眉头微不可查的抽动,抬手示意身后蠢蠢欲动的守卫待命。
此刻褚垣才发觉,不知何时,那男人竟然带着一支捕卫从旁摸了过来,联合之前赵居正带来人,彻底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刻英隽出尘的样貌像是未融化的坚冰,越是斑斓越是锐利,就连这样瓢泼的大雨都对他避之不及。
“卫涂,”褚垣一双剑眉拧起,黑着脸向他的位置走前半步,沉声:“你敢伤他?”
黑夜中,卫涂的目光异常清亮,四目相对,随着他的视线引导,褚垣再一次看向那个抱着腿被同伴搀扶着的捕卫。
“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平静而冷冽的声音,手上的刀刃压得柏溪脖颈上的肉凹陷下去,卫涂半分眼神也不愿分给刀下抖若筛糠的柏溪。
“请殿下,随我回大理寺接受问询。”
所有人静默在雨中,等着褚垣放弃挣扎,却听他轻笑一声,又叹一口气宛转悠扬,褚垣举起手摊开手掌,身后的守卫心领神会将一柄剑双手奉上。
利刃斩断雨线直指卫涂的方向,冷汽顺着剑尖传入掌心,竟让在场之人于盛夏生出一丝寒意。
替卫涂撑伞的捕卫刹时出刀一寸,其余捕卫见状纷纷抽刀向前再次逼近一步。
刀剑争鸣,争斗一触即发,一阵突兀的马蹄声踏碎此刻的氛围,一匹黑马闯进局势中,严阵以待的捕卫刹时鸟兽作散,宫中的内侍翻身下马,疾步横插在卫涂与褚垣之间高举令牌。
“传太后口谕,宣安平王褚垣即刻觐见!”
康仁宫正殿,灯火通明。
内侍领着走进门,褚垣转身用刀鞘顶着内侍,眼神示意跟在旁边浑身湿漉漉的柏溪对内侍说道:“带他去换身衣服。”
“可是——”
不等内侍可是出所以然来,褚垣手上使劲,内侍吃痛后退一步,褚垣瞪着他语气严厉:“快去。”
“是......是!”内侍神情惊恐,慌忙擦汗,恭敬朝柏溪伸出手:“请大人随我来。”
“殿下......”柏溪忧心忡忡地看着褚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太后她——”
“不用你个小孩儿操心,”褚垣伸手将他淋湿的头发向上用力一抹,然后推他一把,催促道:“快去把衣服换了,若是病了又要哼唧。”
见柏溪支支吾吾还不愿走,褚垣皱着眉头佯装生气,“嘶”的一声,可算是半推半就让内侍把他拉走了。
空荡荡的大殿中忽然就只剩下褚垣一个人,他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虽然仍是熟悉的景象,但褚垣的神情却越发严肃。
“太后到!”
随着内侍高喊,太后从屏风后缓步走出来,褚垣眉头一跳,不知道素日从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卫襄如今先声夺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现下已是深夜,卫襄却穿得隆重,绝不像是刚梳妆的模样,而随着她登场的,还有从暗处走出来的内侍仆从。
“你来见我,怎么还带着剑?”
入宫者不可携带利器,但褚垣一直是个例外。
卫襄站在主座前,头上珠穗轻摇宝石华贵,即便容颜衰老皱纹横生,也掩盖不住眼神凌厉,她高高在上地睨着褚垣,等着他表态。
来者不善——虽说褚垣才是来者,他勾起嘴角,随手将剑扔给离得近的内侍,嘴上还吩咐着眼睛却看着卫襄:“这是德懿武昭皇帝御赐的宝剑,妥善保管,小心你的脑袋。”
说完便转向卫襄,恭敬地行礼:“臣弟参见太后。”
“坐吧。”
褚垣抬头看着已经坐在主座上的卫襄,像只豹似的盯着他,有些无奈,他也不答是,只是略显不耐烦地坐下,习惯性地去摸旁边——这女人连茶水都不给上了,让自己的手摸了个空。
“这是怎么一回事?”卫襄冷声质问:“你怎么捅出这样大的篓子?”
“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儿子,”褚垣直视着前方,上半身卸了力气,靠在椅背上,双手垂在腹前,随意地说:“不对,他也不是你生的儿子。”
“褚垣!”卫襄猛拍扶手,语气微愠。
“啊,”褚垣转头看着她,恍若大梦初醒一般,语气夸张地说:“臣失言,请太后恕罪。”
“大理寺要拿你,我下旨替你解围,你却这样阴阳怪气,”卫襄虽然坐得远,话却一字不落传进褚垣耳朵里,“倒不如让大理寺少卿将你捉了,关在牢房里,跟老鼠共枕。”
“就凭卫涂?”褚垣不屑地笑道:“不够我杀一万次。”
“若殿下真想知道发生什么,不如屏退左右,”褚垣甩袖,将在场的无关人员都指了个遍,“不然传出去,丢得可是皇家脸面。”
卫襄长出一口气,示意身旁的宫女秋月与其余内侍一同退下,片刻后,正殿只剩下褚垣、卫襄二人独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褚垣双手交握,伸直了腿打摆,看着自己的鞋尖,脑子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双眼睛,他微微眯眼声音沉沉:
“皇贵妃宴席当晚,传国玉玺失窃。”
“什么?”卫襄握紧扶手,身体前倾,神情震惊,声音将破未破:“玉玺失窃了?”
“呵呵,不过是块破石头......”见她反应如此大,褚垣忍不住笑一声,被瞪得发怵,正色补了一句:“即便是玉玺失窃又如何,陛下永远都是天子。”
攥着扶手的手指轮点,卫襄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眉头皱起又老了几岁:“既是追查玉玺,何故牵扯进吏部侍郎崔怀之死”
“哼,说来也是巧合很,”褚垣坐直了,看着卫襄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模样,“玉玺失窃那晚,陛下深夜召我入宫——”
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在烛火照映下闪着光彩,褚垣单膝跪在地上,半边侧脸被光照着柔和了许多,他手中拿着软尺比量着地上留下的几枚脚印,随后快速拓印在纸上。
“呼——”
褚垣长舒一口气心中感慨着,自己也要纡尊降贵来干这查案的苦活累活,挺起僵直的上半身,一抬眼就看见原本放着传国玉玺的锦盒空空如也,他用力一闭眼,希望再睁开的时候眼前是王府寝室房梁。
天不如他所愿,褚垣复看向纸张上的鞋印,又起身比划着窃贼的行进路线,总觉得着线索留下的太过刻意。
“殿下,”门外有人轻声喊他,“今晚所有在中和殿当值的宫人已全部传召至殿前。”
褚垣应一声,小心翼翼地走出去,顺手将一旁的夜光杯塞进门口候着的人怀里。
“青竹,将门锁好,再派两个侍卫守着。”
“是。”青竹顺手接过褚垣踏下鞋印的纸张,又将夜光杯揣进腰包。
根据笔墨深浅,尺寸大小青竹说推测道:“应当是个男子,身高约莫在七尺二,身形中等,只是......”
“只是这脚印落地着力点有些奇怪,”褚垣轻声接话,“不像是常人向前走的状态。”
说话间,两人走出尚宝监,打眼看见十几号人整齐安静站在殿前,尚宝监少监急忙迎了上来。
“殿下,”少监压低声音,弓着身子不敢抬头:“臣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说是您给皇贵妃的贺礼无故失踪,将人都叫来了。”
褚垣没有搭话,摆摆手叫他起开别挡道,青竹将少监拦下,说道:“兹事体大,还请少监大人死守秘密,不然即便是殿下再为你求情,也......”
“臣明白,臣明白!”
褚垣上不过而立之年,但身上总是无意中透露出威压,惯常向下的嘴角,天生上挑的眼尾,即便是不做表情,也总让人觉得他在生气,加之他威名远扬,光是站在那儿,就足够让宫人们心里打鼓。
“想必各位也已经知晓,安平王殿下的贺礼五彩夜光杯失窃,”作为“伥鬼”,青竹的红白脸也是唱得一绝,“为了尽快寻回失物,现提供线索者赏白银一锭,重大线索者赏黄金一锭,协助捉贼者赏良田京宅,赐自由身。”
此话一出,原先安静低着头的宫人们隐隐响起抽气声,不乏眼神交流窃窃私语,但兴奋不过一刻,青竹接着说道:“但倘若发现欺瞒殿下者,杖毙。”
现下,不光是宫人们如死般沉寂,褚垣紧绷的表情也产生一丝裂痕,有些无奈地瞟了青竹一眼。
属实是演过头了。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褚垣暗自腹诽,正要开口挽回余地,一个青涩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
“殿下,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