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庆之中,身侧又时时传来失去至亲者撕心裂肺的恸哭。
长久的沉默后,千琉缓缓起身,望着四周裸露的白骨轻声道:“我们让这些逝者入土为安吧。活着时不得安宁,死后总该有个归宿。”
众人收拾好情绪,沉默地聚集在城后的青山脚下,铁锹掘土的声响此起彼伏,一方方净土渐渐成形。
这场迟来的葬礼,埋葬的不仅是枯骨,更是一个过去的伤痛。
云霜站在新立的坟茔前,已经流不出眼泪。
作为城主,她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意哭泣。她将父亲和沈喻尤的佩剑轻轻放入地下,这两柄剑如今也随着主人长眠于此。
山风拂过新坟,云霜将父亲长剑上那枚母亲所留的褪色剑穗绑在自己的剑上,从此,她独自背负清水城。
*
烟雨阁内,暂时处理好城内的事后,四人围坐在檀木圆桌旁。
云霜执笔蘸墨,正仔细计算着清水城的损失,规划着安抚百姓的举措。毛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忽然被千琉的问话打断。
“沈掌门。”千琉凝视着沈喻沉的白发,“沈喻尤曾提及,你回到木之堂后便被囚禁,为何在他离山不久后,你反倒继任了掌门之位?”
云霜闻言也放下毛笔,目光转向沈喻沉。
沈喻沉神色平静中带着几分追忆:“幼时家遭魔物之祸,是沈喻砚将我与师弟带回山门,师弟生性怯懦,我总想着要护他周全,其实师尊一开始也没有如今这般癫狂,直到那次试炼大会后..”
沈喻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师尊回来时双目赤红,再后来...”他回忆着过去,“便是那场改变一切的清水城枯骨瘟了。”
“我至今不知那场试炼大会上发生了什么,但就是从那时起..”沈喻沉顿了顿,“师尊彻底变了个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当我醒来时已在地牢之中,四壁阴冷,唯有滴水声相伴,沈喻砚偶尔会现身,唯独对师弟去向却始终闭口不提。”
“后来不知熬过多少日夜,突然一日牢门打开。”沈喻沉的白发垂落肩头,遮住了半边面容,“他告诉我,参加即将举行的继任大典,我断然拒绝,只想追问师弟下落。”
沈喻沉面露痛苦,“他死了——沈喻砚这般说道。我不信,欲夺门而出,却被他攥住脖颈双脚离地。”顿了顿接着道:“他给我两个选择:要么接任掌门受他操控,要么让师弟真的死去...”
“我选择了前者。”他忽然抬眸,温润眸光陡然沉底。
“接任后,我才从他醉后只言片语中得知师弟经历。每每想去寻人,却总被禁制所阻。我们的性命早已被他用术法相连,我杀不了他,而沈喻砚每造一份杀孽,我的寿元便折损一分,这满头白发,便是代价。”
沈喻沉叹了口气道:“如今沈喻砚已死,而我估计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但这些年来,我暗中记下每一名接触过的弟子。直到发现他再临清水城,我知时机已至。半年来那些在城中鬼祟行事的弟子,正是我借此叫人抓住的。”
语毕,提到沈喻尤,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千琉状似随意地问道:“掌门可知晓这些年,沈喻砚究竟在找什么?”
沈喻沉微微蹙眉:“具体为何物,我并不清楚。”他思索了片刻,“后来接触此事的是师弟。”忽而抬眼,“怎么?此事另有隐情?”
千琉从容地抿了口茶:“随口一问罢了。”茶盏放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喻沉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倒是二位身手不凡,不知师承何处?”
千琉笑了笑:“不过是无门无派的散修罢了。家父略通修行之道,自幼教导我与这个捡来的阿弟。”
她笑着瞥了眼慕鹤,“勉强算个小传承?自然比不上木之堂这样的名门大派。此番游历至清水城,能结识云小姐才是我们的幸事。”慕鹤闻言垂眸饮茶,神色如常。
云霜抬首浅笑:“千姑娘言重了,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她想起交给千琉的玉坠,却识趣地没有追问。只要清水城能重归安宁,有些事情她不会参与的。
沈喻沉微微颔首:“姑娘过谦了,木之堂虽有些虚名,但比起修真界真正的大门派——云剑山,终究是云泥之别。”
“哈!”千琉突然笑出声来,“我这样的资质,若有一天能通过木之堂的入门考核都要烧高香了。”她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心想,越是名门正派,越会干藏污纳垢之事。
谈笑间,云霜将整理好的损失清单递给沈喻沉。纸上密密麻麻记载的损失,倒有大半要归咎于木之堂所为。清水城虽未如千琉记忆中那般覆灭,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几声轻叩。透过纸窗,可见一个清瘦少年的剪影。云霜微微颔首,沈喻沉会意道:“进来。”
少年进门后略显拘谨,目光在众人身上犹豫。
直到沈喻沉示意,他才低声禀报:“师尊,那些弟子都已招供,与您预料的分毫不差,他们供认是受了沈喻砚蛊惑,许诺事成后赐予重金,允其下山逍遥。”
他顿了顿,“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还请师尊示下。”
沈喻沉静默良久,最终他轻叩桌面,声音清冷:“玄毅,此事非同小可,造成的影响巨大,若就地处死太过便宜他们,依门规,当除去佩剑、废去道脉,永不得修行。”
他抬眼望向窗外突然想到什么道:“眼下农忙,暂且便让他们下山吧,顺便告诉庄户人家不用优待他们。”这话说得极轻,却字字千钧。
既能回去在门派立威,更是向云霜表明木之堂的态度,那些弟子此番回山,怕是要将这番敲打刻进骨子里了。
名为玄毅的少年深深一揖,领命退下时,沈喻沉望着弟子远去的背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袖。
千琉刚要起身,沈喻沉却已抬手制止。他扶着桌案缓缓站起:“无碍。门中尚有余孽需肃清,就不多留了,临行前,我还想去看看... ”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离去。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众人才收回目光。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云小姐今后有何打算?”千琉问道。
云霜执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苦恼道:“我已经派人将之前在古庙的修士们接到医馆了,除了解释和修建清水城只是其一。”
她望向窗外,“更难的,是改变百姓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我打算近日就将城周石像尽数拆除,不能再让人接触吸食阳气了。”
话音渐低,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些难过的记忆与眼前待解决的难题交织在一起,让她的眼底布满血丝。
千琉语气中几分郑重:“纵有万般要务在身,云小姐也当珍重,我相信不久后清水城一定会是全新的世外桃源。”
就像曾经所记载的,清泉环抱,溪流川巷。
她望向窗外忙碌的人群,“我们不久便要启程,眼下正值清水城人心惶惶之际,独掌大局,更需保重,莫要让这座城,成为压垮你的重担。”
云霜闻言一怔,点了点头。
临近黄昏时,云霜独自回到府邸,云府如今空荡寂寥,连脚步声都带着回响。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将母亲的祠牌擦干净后来到书房,正欲整理案上文书,顺便翻阅父亲遗留的护城阵法图册时,却碰倒了一个油纸包。
纸包散开,露出里面琥珀色的枇杷糖,底下压着一张字条:
“小姐近日咳疾又犯,我制作了枇杷糖利于缓解。小姐记得吃。
——沈喻尤”
云霜盯着这包糖久久没有说话,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黄昏,她缓缓将糖包重新系好,收起来,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
林间薄雾,与云霜作别后的第二日,千琉便带着慕鹤踏上了行程。
千琉临走前,悄悄塞给云霜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之前答应告诉她一部分关于玉坠的事,算是对她信任的报答。
不过,即便云霜知晓一切,也不会因此大动干戈。
穿过最后一片竹林,清水城的轮廓已隐在远山之后。
千琉经过这几天已经彻底打定主意,要将慕鹤劝回去。
“师弟...”千琉突然驻足,声音比林间的晨雾更冷,“我想了想,你还是回去吧。”
慕鹤身形一滞,面容上看不出情绪,语气却有些委屈:“师姐还是要赶我走?”
他苦笑着摇头,“我以为这一路走来的表现能让师姐改变主意,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千琉别过脸去。说不好显然太绝对,毕经少年确实帮了她许多。
但是寻找五蕴劫玉的路途凶险万分,清水城的遭遇更让她心有余悸。
作为将他带回师门的人,她必须护他周全。
“不是你的问题...”她声音淡然答道,内心却是纠结万分。
眼前的少年分明温润懂事,却总让她想起前世持剑相向的景象。
千琉总想问问曾经的慕鹤,为什么当年非要走到那一步?可这个答案,现在的慕鹤永远无法给她。
“在师姐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慕鹤突然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千琉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怔住了,不由得思考了起来。
玩伴?师弟?仇人?互相照顾之人?这些身份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不知道也无妨。”慕鹤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干净得刺痛她的眼,“我会有用的,师姐想要我成为什么样,我就会是什么样。”
他抬手为她拂去肩头的落叶,“所以别赶我走,好吗?”
千琉沉默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她不敢看少年的表情,御剑而起时,未尽的话语埋在心中。
出乎意料的是,身后并没有追来的身影,这一次,慕鹤终于如她所愿,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