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万沅看着回来的李一尘一脸波澜不惊,好奇道。
李一尘先是不答,坐下喝了口茶方道:“没什么,几只野狗打架。大概烧不到这来。”
“唉呀,那儿好像有人在被追杀啊!”
万沅跟齐鹭韫还在愣神之际,那卖茶人就突然惊呼起来,引得万沅放下手中茶碗,也来了兴致。
“什么!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杀人?一尘,快,我们去教训教训!”万沅说着就要撸起袖子去干架,但李一尘只是岿然不动。
“你起来啊?怎么了,你不去救人吗?你可是大侠诶。”见他不动,万沅伸手要拉。
“是啊李兄,救人要紧。”齐鹭韫也劝道。。“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但李一尘只是冷笑。
“那你们去啊?谁想救就去,我不拦着。”
“你!”
毕竟他们都不会武功,李一尘不动,二人也就歇了心思。不过万沅始终气恼地盯着李一尘,像在无声抗议。面对她的种种行为,李一尘早已习惯就当没看见。
齐鹭韫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与吾妹第一回入江湖,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不了解,顶多看看话本子听听说书人,将书上的描绘当了真,还以为侠客们真是行侠仗义,爱打抱不平,救人与水火呢?看来书上的也不可尽信。”
一席话很是幽怨,听罢,李一尘挑眉看他一眼,又低头喝茶,仍不有任何回应。
虽然远离现场,但兄妹二人的心却好像已经飞去了那儿,目光关注着,倒衬得他李一尘是个冷漠的人。对此,李一尘一手握剑一手饮茶,泰然处之。
“啊!他居然挣脱他们了!”
万沅又尖叫起来,似在为那不知名的人加油打气,蹦蹦跳跳的,一副欢欣雀跃的模样。
而齐鹭韫呢?他直接招手叫那人向这边来。
“大侠!大侠快过来!快跑啊!”
这一个两个的,李一尘翻翻白眼,真的很想扔了他们自己去找月寒。都怪当时一时冲动。
没办法,人已经过来了,李一尘只得拔剑相助。有他加入,自然局势就好看得多了。有的直接杀了,有的跑远了懒得再追,李一尘一边甩去素衣剑上血迹斑斑一边才有空打量面前这个刚刚躲过一波追杀的男人。
只见他浑身浴血,神色寥落。
“大侠,大侠!你刚刚那招好帅哦!我都没看清,可以再为我演示一遍吗!”
“大侠,是谁在追杀你?或许我们可以为你分忧一二。请放心,我们都是好人。”
兄妹俩都挤上前去热情不已,似是第一次见到江湖人,而且是这样的江湖人。
“大侠,你流了好多血,怎么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啊?这就是武功的好处吗!真厉害!”
“诶,表妹,不对,人乃血肉之躯,怎会因为修习了武功就万事大吉呢?这不可能。”
听着这兄妹俩叽叽喳喳的对话,李一尘推开他们给那人诊脉,一边询问些相关事宜。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你这伤可不少啊。此处人烟稀少,若是一路躲避追杀而来,想必吃了不少苦。”李一尘淡淡道,双眸不经意间瞥向那人腰间绑缚的布袋子。
“在下赖鸣,多谢各位侠士搭救。”感受到李一尘视线所在,赖鸣侧了侧身,对李一尘抱拳道谢。“我不要紧,只要……”
猛烈一阵呛咳,赖鸣的背深深地弯了下去,在众人面前,接着又见他伸出手,缓缓展开。
一滩浓稠的血。
他低着头,众人看不清他表情,只听到又几声笑声,不连贯地,比哭还令人难过些。
“大侠!”
除了李一尘,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到,皆凑上前去扶住赖鸣,怕他就此倒下。李一尘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动作,却只有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本想……”苦笑,此刻却更像是强撑,更突显出己身凄惨。赖鸣索性不再伪装,他解下腰间的布袋子递到李一尘手中。
李一尘看着手中的布口袋。
散开来,露出里面一个不大不小的瓷瓮。
“侠士,拜托您,将此物送到舒城刘霸刀刘老爷手中。就说,不肖儿携妻返家,一别十载,感念深重,纵然九死,亦无法赎其罪,当牛做马,来世再报!父亲大人在上,勿怪,勿怪!”
每说一句话都费尽气力,赖鸣满眼热切,期盼的神色,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我已经不中用了,没有将此物送回,我死不瞑目。侠士,您侠肝义胆,万望帮我!”
话音落,赖鸣跪了下去。
“大侠!”
众人又要扶他起来。
李一尘深吸口气,仰头看天,又扶人起来。
虽未言明,但他已经猜到了这瓷瓮是什么。
“里面是我夫人的骨灰。”赖鸣低声道,又忍不住摸了摸瓷瓮,就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眼中全是难言的眷恋与温柔。
“三年了,我终于回来了。芳儿,我们要多谢侠士,是我对不起你。”
此刻,众人都沉默。
风吹岩石,传来呜咽的声音,像有话要说。
“既然三年前你就有回家的打算,那为何现在才回?刚才追杀你的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你的夫人……”齐鹭韫不解道。
赖鸣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自己隐瞒得太多。
“不瞒各位侠士,我妻芳儿是舒城人,十年前我带她从舒城离开,一去不回,她纵然想家也从未对我言说。我知她心绪,却陷于江湖恩怨鲜少回家,直至三年前的一天我赶回家却发现……”
说到这儿,赖鸣似是再也说不下去,语带哭腔,捂住了脸,不敢再看一眼那瓷瓮。
“她就躺在院中,死在我面前……”
可有苦难言,残酷的曾经,何必再扒开呢?
“是我对不起她,我情愿用不出人头地,情愿以命换命!我何德何能,得她倾心?害她至此,实该天打雷劈!”
被众人搀扶着坐到桌前,赖鸣悲痛万分,却始终压低了哭声并未捶胸顿足,也许是三年来已做累了。哀莫大于心死。
但李一尘知道,他是因为什么。
好好一个男儿如今沦落这般境地,满脸流泪,抚摸妻子的骨灰瓮,还要强撑着微笑,此情此景,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特别是万沅,被这男人的故事感动,转身趴进了齐鹭韫怀里抽泣。
而齐鹭韫呢,竟也跟感同身受似的,紧紧抱着万沅无声安慰。
连那卖茶人亦在惋惜。
“可惜我们那村子离这儿太远,而且只有一位神出鬼没的赤脚大夫,还不知能不能治好这位赖大侠的伤。”
李一尘坐下将茶碗推向赖鸣。
“要我帮你可以,但你要先说你都做了什么。不然等面见了你岳父也说不清。”
赖鸣抬起脸看李一尘。
他早已感觉到所有人之中只有这位白衣侠客会武功,是唯一能决定事情的人。况且他生机已断,如今只等良善之人可托,便会随时撒手人寰。
提起这件事,赖鸣脸上变得阴郁起来,周身散发死寂般的气息,令其他人害怕噤声,却吓不到李一尘。
他知道,这是杀人之后的回味,快感,将痛与乐杂糅在一起细细品尝。
善与恶,交给后世评说。
“他们杀我全家,我便杀他们全家。包括那个刚过完生辰的八岁小儿。”
说这话时,赖鸣语气坚定,没半分悔意,反而只有快意,连齿缝间都在用力。
“凭什么他们就能毫无负担的活着?我还记得那个孩子脸上的惧色,抱住我的腿,那一刻,他一定想了很多对策。不愧是贼人的种。”
“江湖人的世界没有责任划分这一说,父死子继,恩怨永远不会消失。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都去死!我、咳咳咳……”
赖鸣情绪激动,又低头呕出几口血,身体跟着一阵阵发软发凉又发热。
他知道,他时候不多,已至弥留之际。
瘫倒在桌上,赖鸣侧着脸瞧面前他藏了一路的瓷瓮。泪水,斜斜流下。
“只是可惜了我的芳儿。我对不起你。”
猎猎风声,还有一两声哭泣,都卷上高空。
天地同悲,便是如此了吧。
“你还对不起那个孩子。”
这时,万沅突然说道。她从齐鹭韫怀中挣出,坐在赖鸣对面,义正言辞。
“稚儿无辜,你怎么能下手痛下杀手呢?他才八岁,他能做什么?他能杀你吗?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也太残忍了吧!简直残暴不仁!你对不起大侠这个称呼,你不配!”
她说得极快,齐鹭韫都来不及捂嘴。
“亏我刚刚还在夸你呢,一个能够对小孩子下手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好人呢?你没说他们为何要杀你全家,依我看啊,肯定是因为你作恶多端遭到报应了!诶你干嘛啊——”
万沅正在审判,就被齐鹭韫强行抱起身离开了现场。但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相反,心中对这个表哥印象再扣一分。
软弱无能、是非不分,死也不要嫁他。
“你放开我!我说错了吗齐鹭韫!你拉我干嘛啊!臭表哥,放开我——”
“我何时说过我是大侠?”
来不及了,她尖刻的话语已传入赖鸣的耳朵。
站起身,即使摇摇欲坠,赖鸣脸上悲愤,血顺着眉骨淌下。想大吼怒骂,可这副身子却不允许,只能气若游丝的,按着自己的胸口一步步向万沅走来。
“小姑娘,你说我是遭报应,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真的是遭报应吗?我、我是么?”
“噗——”
话未尽,男人喷出一大口鲜血。
“啊——”
万沅吓得尖叫,又往齐鹭韫怀里钻。
男儿本该顶天立地,撑起一片天地,当这身躯轰然倒下,也许人们又会发现,不过沧海一粟,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生前所定立的那些规矩准则其实什么都不是。
人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思呢?当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生命,就已经在流逝。
所幸倒下前,还有一个人及时接住了他。
“诶、一尘!”
万沅推开齐鹭韫奔到李一尘身边,刚想说些什么,李一尘便抬起头吩咐他们待在原地,然后自己抱起昏死的赖鸣飞离了茶棚。
见李一尘离去,万沅又气恼地扯裙子,冲齐鹭韫抱怨道:“都弄脏了。”
此时她需要关心与认同,将血污的裙子展示,却反而被齐鹭韫责备的眼神吓退了。
但还是不服气,只当齐鹭韫这头一回严厉是鬼迷心智,总会好的。
冻原上,芦苇遍地,生得有半人高。
李一尘找到一块高地将赖鸣放下,见他也睁开眼睛,便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男人笑了笑,脸色却愈加衰败了。
“谢谢你。”
李一尘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这是属于他们江湖人之间的心照不宣。
远离人群,才发现天地宽广,穷尽一生都看不到边。固有寂寥,却也颇得安慰,只因这里离她近,还安静。
命运,已经给了他最好的安排。
“侠士,能再陪我说会儿话吗?”
本已起身的李一尘停下脚步。
赖鸣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忽然一笑。
“芳儿……爱上她时总觉得是我在牵着她往前走,好像离了我她就活不好了一样。如今才知道,其实一直以来是她在牵着我往前走,她没了,我也就死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全靠复仇的恨撑着。”
“侠士,你有心爱之人吗?”赖鸣问道。
李一尘一怔,望着茫茫原野,点了点头。
“有的。可我们失散了,我此行正是为寻他而来,还不知能不能……”
没说完,又闭了嘴沉默以对,他们这些江湖人,总有一些说不清的身不由己的事儿。
“你们一定能寻到彼此。”赖鸣坚定道。
“两心相守,不离不弃,一个眼神就懂得,一声呼唤就赶来……相爱不易,厮守更难,名满江湖是很好,可那注定是几个人的荣誉,不是大多数的命运,不该失去了才后悔。不要跟我一样……”
闭上眼,赖鸣的声音微弱至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