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晨光明媚。飞檐下,丫鬟端着餐盘一边推开房门走进屋内。
屋内,静悄悄的,看来房中人尚未苏醒。
床榻外放了架绿纱糊的竹影屏风,透过去隐隐约约可见那榻上躺着两人,相依相偎的,好不亲密。
丫鬟匆匆看一眼,忙撇过头做自己的事儿,待她放下餐盘,也就适时听到了那屏风后手忙脚乱地起床穿衣的动静。
绿纱屏风轻薄得很,小丫鬟捏着手大胆抬头一瞧,便不由得捂嘴一笑。
屏风后,两道修长的身影几乎快贴在了一块儿,虽然很明显是在帮对方穿衣,不过这实在罕见,又好看得紧,在小丫鬟心中交织出别样的感觉。她不由得想,难怪如今府里人人都想来这屋里做事。
“你别动。诶,我玉佩呢?”
极动听的嗓音,温温柔柔的疑问,那一身黑衣的男人如是道。
“不知道。昨晚我们都辛苦了,衣服况且缠在了一块儿,谁晓那些东西最后都解去了哪儿?好月寒,你说是不?”
白衣男人说道。他口吻十分潇洒,余韵却又微勾起来,带得唇边轻笑。令那黑衣男人不甚赞同的看他一眼,接着无奈一笑。
“你衣襟里鼓鼓地是什么?快拿出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看,在这儿呢。”
揪出玉佩的红绳在杜月寒眼前轻晃,李一尘眼眸含星,唇边含笑。
连忙便想抢过玉佩,却扑了个空,杜月寒秀眉微蹙,没来及开口,又被李一尘给半搂住,温声低语起来。
“我给你系上。呐,我的眼光是真不错。”
一边系,还要一边评价,李一尘在杜月寒腰间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不时抬头看一眼杜月寒,那亮滢滢的眼睛,跟讨赏似的。
“真好看。”
过近的距离,呼吸都交融在一起,杜月寒正要说话,屋内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方惊觉,那送餐的小丫鬟居然还没走。
“两位先生怎么又睡一起了?还好我早知如此多备了份饭食。你们也真是,做了我们郑府的门客岂会少了住处?偏你们要常常同住,白天也形影不离的,便是亲兄弟尚且没有这般亲密无间的。”
丫鬟娇声调笑,却没有恶意,引人莞尔。
“小雅姑娘有所不知。”屏风后,李一尘淡笑。“我跟杜先生互相引为知己,既是知己,少不了许多话要说。昨夜我们秉烛夜谈,这才起晚了。”
“我知道。”那小丫鬟摆摆手,一脸早知如此的笑意。“你们这是抵足而眠、休戚与共嘛!天天伺候你们这些文人,我也算学了好些呢。”
她随意打趣,屏风后的李杜二人不好说些什么,于是皆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其实这丫鬟说得对,他们是休戚与共的挚友,志同道合的知己。不过这默契,却也并非一开始便有。
想起当时他们刚刚结伴同行。
因为出来得早,李一尘并不急着进京,而是存着游历大好河山的心思跟杜月寒两个人在路上慢悠悠的走。
而杜月寒长这么大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难免兴奋激动,恨不能立刻奔去考场洋洋洒洒写下满篇文章才罢。
“如果有一天,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人当天走当天到毫不费力就好了。”
“若是如此,岂不是少看了许多风景,乃是大亏特亏?”李一尘笑道。他知道杜月寒会这样说的用意,怜他真心实意,遂用了玩笑的口吻不着痕迹的安抚对方。
杜月寒叹口气,脸上再露笑意。
“说的也是。若我们跑马观花,如何能好好领悟这自然意趣?怕是那写出的诗文也不堪卒读了。”
“正是此理。”李一尘微笑用折扇点上一点。
“月寒你冰雪聪颖,我呢,也算自小好学,我俩俱不必在此事上过分担心。比起这个,不如咱们还是好好想想今晚吃什么吧!”
说罢,李一尘抬手圈了圈杜月寒肩背。
谁料月寒推开了他手臂,道:“你若少些说说笑笑,天黑前我俩或许还可赶到下一个城镇吃口热乎饭。若赶不到,不但要吃我亲手做的东西,并且只能让你屈尊,睡一晚荒郊野外了。”
“嗐,能吃到月寒你亲手所制佳肴,我简直求之不得嘛!”反而扬眉一笑,又抓住了杜月寒的手交握,李一尘眨眨眼,笑道。
“不过今晚还是让我请你一次吧!再劳烦你为我洗手作羹汤,我怎么舍得?”
“这可是你说的。你请就你请!”
杜月寒耳后微红,轻轻推一推他,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交握的右手也没松开。
认识这人也有许久了,不想仍然不习惯他随时随地的口无遮拦,有时候也真想问,这家伙真是书香之家出来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像。
只是这话,却不敢再说出口。
怕又被人捏住什么话头,随意发挥一番,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
松涛阵阵,枝繁叶茂,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乃是过路百姓自行踏出。土路一条,既不美观也不便捷,若也能有什么东西使人当天走当天到,一日之内往返几地做成许多事,不知该有多好。
可是这样一来,又怕错过了许多事,遗漏许多细节。
此时的两位少年尚不知,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相遇,不会相知,更不会……因为爱,还来不及产生就结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浮光掠影,蜻蜓点水,这世上总有一些事,还需慢慢儿的做,静静的赏。
今儿又是一天热闹日子,郑老爷附庸风雅,最喜欢跟同僚一块儿逛园子,再写写诗,自从得了李一尘跟杜月寒两位擅作诗的门客后更是去哪儿都要带着他们。
这不,昨日才说要带他们去寺里看新浇铸的金身佛像,为皇家和百姓祈福。
到大门口路上,正巧赶上郑老爷在训话儿子,那年轻人低头弯腰,姿态比下人还恭敬些。其实令他二人讶异的是郑夫人居然也来了。
见丈夫在训斥儿子,这夫人只当听不见,乖顺的立在一旁,安静极了。直到郑老爷转而对她说话方才动一动,像木偶人活了过来。
“王爷巡视地方,来到此处,叫我带上女眷,届时王府的各位贵人皆会驾临。王爷无子,但有数位女公子十分了得,你带着瀚儿还需谨言慎行,事必躬亲,特别是叫瀚儿虚心求教,给众位女公子留下好印象。”
“是,老爷放心。”郑夫人福了福身。
“嗯。”
听罢,那郑老爷略宽一宽心,又看向他二人。
“交给你们的事可办好了?来日荣华富贵全看今朝了。”
“郑公安心。”李一尘道,拿出几张诗文。“那寺庙我们早些去过,昨夜已写出许多诗来,只待交给王爷过目。”
“嗯,我先看看。”
接过诗文一览,那郑老爷当即连连称赞。无外乎是些才思敏捷的赞语,最后不忘让自己的儿子多学一学。话里话外透出满满嫌弃。
“少爷纯孝,且懂事听话,郑公当安心。”
杜月寒说到。他自小跟着杜叔长大,但也晓得父子之情,不懂为何这郑老爷自始至终对自家儿子都怀揣着不满。
更何况,又何必当着他们这些外人训斥?
“哼——”
郑老爷重重哼一声,拂袖而去。“他若真心懂事,就该收收心,给我考个功名回来!不学无术,就是被女人教坏了!”
作为门客,哪里能对主人家家事多置喙?况且他二人也并非好管闲事的性格,见此情景,也就住了口,一齐跟上了往山上赶。
其他事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到了饭点时还算有些意思。李一尘拉着杜月寒看到那一桌桌筵席上的八珍烩江团,精致的形状,多彩的颜色,嘴馋的同时又起了诗兴。
然而跟这些大人物一起吃饭就是麻烦得很,菜都上桌了,仍然不急着吃,还在那边胡侃。只可怜鱼肉一冷,腥味儿就上来了。
为着先尝一尝这鲜美滋味,李一尘行事大胆,故意喟叹一声吸引来王爷的目光,然后在王爷的好奇之下,顶着重重打量,甚至单脚踩到凳上,当即吟诗一首赞美江团,赞美盛世。用词之华美,笔触之细腻自然,不用说,自是赢得了满堂彩。
犹嫌不足,稍后还得了王爷恩赏——五条新鲜江团,叫那做鱼的厨子日日上门去做。
皇家赐膳,在这小地方还是新鲜得很。郑老爷由惊转喜,忙感恩戴德的行礼,看上去毫无差错,只是后背衣衫皆湿,却只有自己知道了。
门客生活时间自由,除开陪郑老爷作诗游玩外,其余时间都是自己的。
李一尘素来爱玩,其实是爱留名,去到一个地方就要洒下银钱无数,诗文无数,不知道的人说他爱出风头,知道的人譬如杜月寒,则晓得他是日思夜想,皆为了来日蟾宫折桂,登天子堂。
他说:“我此番入京考试,势在必得,须先在沿途留下声名,增加助力。”
刚听到这话时杜月寒感慨他心境坚毅,随着时间过去,又生了其它疑问。隐隐的,说不清,平白躲在心间作祟,就好像强留了一件终究会失去的宝物在身边。
叫人欢喜,又莫名难受。
于是便不自主定定瞧着他,迟了心神。
李一尘注意到杜月寒此番变化,轻笑出声,握住了人手臂,又挨近了些,柔声问询。
“月寒,怎么了?”
灯火辉煌,花天酒地。
所有人皆浪荡,独眼前人最认真,眸光璨如星辰,作燎原势穿越人海而来。
杜月寒只觉到恍惚。
恍惚回到有一天,只是这回没法再清晰明确的告诉他,有关于自己的,任何。怕一不小心,落个交浅言深。
杜月寒正要说话,不想邻座忽然来了几个人,像是认识他们,一开口就是李兄杜兄,上手搭肩搭背的,自作熟稔。
“哟,就你们两个啊?这般冷冷清清,也不多叫几个人一起喝。莫不是……”一书生打扮的人面向他们,笑脸儿灿烂。“没钱了?不应该啊,你们不是腰缠万贯,不可一世嘛!郑府的门客这么赚钱?”
认出来人也是一门客,李一尘冷笑一声,慢悠悠地抽开了折扇摇晃,也不看这些人。
“有没有钱,你也来试试不就知道了?”李一尘道,语气挑衅。“问题是,你敢吗?”
“你!”
那人发了怒,却是一瞬,又笑脸儿相迎,坐下了身,自顾自倒了杯酒喝。
“不就是得了几条臭鱼嘛,也算赏?王爷早回京了,你还这般大张旗鼓不知收敛,做给谁看?小心给郑老爷惹祸上身!”
没想到这人一来就一通忠告,李一尘莫名其妙,杜月寒静默无语,桌下的手又下意识摸到了护腕中藏的匕首。也不干嘛,就想摸摸。
到底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腐儒,懒得多言,二人起身决定再去别处找乐子,那人却拦住了,骂他们是绠短汲深,舍本逐末。
“那郑府门庭早已凋敝,你二人若还不知情识趣,他日怕是怎么下狱的都不知!”
听罢,李一尘回身望他,倏忽一笑。
“你家老爷喊你来的?”
“没……没啊。”
那人答得磕绊,神情更是紧张。
李一尘彻底不想再与他纠缠,于是拉过杜月寒的手就走,一边说:“行啊,你付了酒钱,我们就考虑考虑;让你家老爷亲自登门为我和杜兄端茶倒水,我们就一定答应。”
话音落,哗然嘘声四起。
不过他二人已经离去,余下种种,与己何干?
但此地,的确不再适合继续停留。
他们做门客,并非攀龙附凤,也并非穷得吃不起饭了,所以想走就走,更何况这郑家并非明主,日日提笼架鸟无所事事的日子李一尘已过惯了。
“看来这城中,人人都知这郑家今时不同往日。”出去后,李一尘望着夜空,道。
杜月寒素来知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他的顾虑。于是牵过他的手紧握,主动开口提出:“既如此,我们该走了。”
说干就干,到第二日,他们已收拾好简单行装去辞行。本来还准备了几句话,却没想到去得不巧,又撞上了郑老爷在忙。
“自作聪明,哼!还不快滚!”
是郑老爷在训斥儿子,接着又是“咣——”地一声,花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郑少爷甩甩袖走了,郑夫人急忙唤来丫鬟打扫清理,那郑老爷呢?又与几个门客下属去别处谈论诗词歌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