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举起酒杯时都有一瞬整齐划一的沉默,尔后鬼镜没有多说什么,率先喝了下去。
凉落祈双手握着酒杯满脑子都是那句“补脑药”,一时间没有下口。
没有冒犯之意,他认为冥王能够一口饮尽就说明了一切问题。
见两人都没喝,鬼镜疑惑:“怎么不喝?”
这不是白白浪费了墓笙创造的机会和自己贴出去的伟大形象?
凉落祈听罢再次举杯,转着十倾曜也慢慢悠悠地喝了下去。细细品味了一下味道,凉落祈还真尝出几味补脑药材。
没事。凉落祈安慰自己,墓笙姑娘这么做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自此凉落祈一直都认为冥界待久容易伤脑。
鬼镜望向方桌对面摆着的一双木筷,正静静地躺在血红海棠状的止箸上。那双木筷上布满了长年累月凝结的裂痕,裂痕不大,但多细小。
止箸上没有过多的灰尘,看起来是每天都会让骷髅来收拾。
墓笙本想他不会顾上这些,毕竟那双筷子从这方形小桌建成起就一直在了。不曾想下一刻他挥挥手招来一个“侍从”,对着桌边使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麻溜的收起来麻溜地离开了。
墓笙很意外,但没有说什么。反观对面吃饭的两人,那笑意盈盈的两人,恍如隔世般的,让她欣喜。
扒拉完最后两口饭,她刚将碗筷放桌子上,一位“婢女”便笃笃笃走来给她迅速盛满了饭。看着满满当当的米饭墓笙拳头硬了:“我吃饱了。”
“婢女”闻言拿过她的碗,扫视了一下其余三人,最终放到了鬼镜的面前,还好心地把他自己的空碗收走了。
鬼镜:“……”
鬼镜哀怨地看向走远的背影:“今天一个两个脑子都不太灵光呢?”
墓笙拍拍手,无意扫了凉落祈的方向一眼跳下桌子离席:“大抵是灵力波动受损吧,十倾曜带人回来时就是会这样……你应该习惯了才是。”
吃完了饭凉落祈想消消食,十倾曜跟随着绕了几圈后墓笙走了过来:“十倾曜,鬼镜找。”
凉落祈正沿着徊川看那成片的老死不相往来花,闻言对十倾曜点点头:“小十,你去吧,我自己走一走。”
目送两人离开,凉落祈探究起面前奈何桥的构造。
面前忽然飘过一只蝴蝶,不同于鬼镜的紫蝶,那蝴蝶的翅膀翠蓝,闪着光飞过,绕着凉落祈转了一圈,飞向了对面幽暗处。
对面有个洞,徊川的分流从洞中蔓延而来。凉落祈见那只翠蓝蝴蝶落到了水面上挣扎不起,想走过去帮它一把,但在手要触碰到它的时候它又蓦地飞起,向深处振翅飞去。
那是没见过的蝶类,那洞穴中还有几只。明明一直没有见到冥界有蝴蝶,此刻它们仿佛在故意等他一样,一直徘徊在洞口处。
里面仿若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他越靠近那个洞穴,内心就越在催促他——
赶紧进去,快些进去。
直到走进去,他才发现里面黑得看不清东西。飞舞在洞穴口的蝴蝶,栖息在洞口内石壁上的蝴蝶,全都飞了起来,飞往空中聚成一片。
它们振翅带出的光本十分微弱,但在洞穴中却很明亮。他本想再向前走几步看看周围,却在踏出几步后被一只蝴蝶拦在脚下。
借它翅膀上的光凉落祈看到面前是一个大水潭,对他道了声多谢,再抬头便隐约间看到潭中央有个窄长的方形之物。
“这是……?”
在他想凑得更近一点时,十倾曜出现在了潭岸边,沉稳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让凉落祈动作停顿一瞬:“溟水潭。”
“?”
凉落祈刚转了身去,腰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住的花瓣就将他举了起来带到了十倾曜身边。
“小十。那个是口棺木?”凉落祈指了指潭中央之物,后者潦草地抬眼看了看,随口道:“大概是鬼镜给自己准备的棺材吧。”
正在看书的鬼镜忽地打了个喷嚏,想起来还要去溟水潭,合上书便起了身。
只不过当他赶到时,看着从潭洞出来的两人,他受到了极大惊吓般愣在了原地。
凉落祈自觉误入人家后事之地属实不太礼貌,挠了挠脸颊刚要作揖道歉,一旁的十倾曜托住了他的手臂:“鬼镜,水潭的法阵破了。”
“啊?”鬼镜半信半疑地挪了挪身子,从两人身侧看向那洞穴挑眉道,“不可能啊,巫……无论是谁进去,只有触碰了法阵才会破阵吧。”
三人面前突然飞过一只慢悠悠的蝴蝶,凉落祈眼神随着它挪动着慢慢举起手:“那个,我是跟随这几只灵蝶进去的,并未触阵。”
鬼镜的表情看起来敢怒不敢言的,末了他扶额哈了口气,心下明了。
好好好,太好了。不认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蓝蝶名巫蝶,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找来的。几近灭绝的巫蝶几百年间他也就寻到这么仅剩的一些,法阵由它们护着,除了鬼镜自己无论谁踏进去都会被赶出来才对。
或许是凉落祈的突然来临,加之巫蝶存活越久越通灵的原因,它们已经认识了凉落祈,所以主动把他放进去,也未触动阵法。
“小十,我们该离开了。”寻魂已经完成,一直待在此地也不太好,凉落祈本也想着去妖族看一看,赌一把上官翩在不在。
“好。”
看着两人离开鬼镜连忙进了潭穴打出个火焰看了看这淳黑的棺木,确认无异后叉着腰才重重地呼了口气:“呼……怪吓人的……”
潭中央放置棺木的地方,其下是一处凹陷的水潭。水潭四周也就是整个洞穴是一片草地。此时巫蝶绕着棺木飞来飞去,周围散发着寒冷的气息。
鬼镜的瞳中流转着金色的灵波,盯了这口棺许久,忽然笑出声。
他蹚水走向那口棺材。
明明潭水很深,但他脚下只是泛起一圈圈的波纹,没有半分没入趋势。拖地的长袍跟随在身后,铺展在潭面上,衣角也带起了两旁涟漪。
拍了拍用灵寒木雕刻着浮纹的棺材盖,他仰头叹道:“你也有今天啊。”
想着同冥王道个别,凉落祈和十倾曜在冥界黑树旁等候多时。
凉落祈这才注意到冥界明明这么大,但似乎入目的只有中央的一座宫殿。其右是蜿蜒无尽的徊川,奈何桥,溟水潭洞,左边是孤零零的一个方桌和八把方椅。那是他们刚吃过饭的地方。
“冥界的模样跟我想得不一样。它不应该只是这个样子。”这可是冥界。富可敌国,万鬼夜游的冥界。
他今日所见一切都安静得过分,仿佛这只是一层假象,一层只想让大家看到他想让大家看到的样子而形成的假象。
“一路顺风?”鬼镜出了潭穴便看到站在黑树旁的十倾曜和凉落祈,墓笙闻言从奈何桥下跳下来站到了鬼镜旁边:“下次见啦。”
“请问冥王,”凉落祈还是想问明白,“这里……是冥界的一部分吧?”
鬼镜听了轻笑一声。不愧是凉落祈,才来了短短两个时辰,便察觉到了目之所及冥界的虚假。
他的眼睛中金色流光在转动,那是上位者才有的灵力波动。灵力一般都是虚渺之态,但实力强大的人完全可以让自身灵力一直维持流动模样。
只不过那太过瞩目,所以后来的一些上位者索性都避了去。
他看着眼前这位青衣友人,眼中透着玩味,只道:“这个嘛……设个悬?”
送别两位,墓笙解着不小心缠住手指的头发问出了刚才没问出的话:“你怎么把筷子收起来了?”
鬼镜看了一眼扬手将绕指的那缕黑发截断,在墓笙“喂!你说为什么要动手解开啊!”的气愤声中淡淡道:“菜不摆三,筷不成五,照规矩来罢了。”
“舍得?”墓笙自然是知道那双筷子的来历的。
“说什么浑话。”鬼镜嗤笑一声,他矫首望向前方,眼中神态是骨子里睥睨万物的高傲。
那瞳孔已成了完全的金色,只是那股流动被原本黑紫色的边缘拦住。他身姿挺立,抬起手昂首注视着脚下的地面轻笑道:“我可是冥王。”
凉落祈跟着十倾曜离开的时候,下意识转了个头。
不知是冥王有意还是无意,像是应证了他的想法,他似乎看到自己所在的冥界不过是整个冥界的冰山一角,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冥界阴阳倒转。
在冥王和墓笙的脚下,那座两层的宫殿变成了十八层楼阁,那条水面透亮的徊川变成了开满白色彼岸的尸山血海。
奈何桥上排满了尸灵,徊川边有一排引魂白幡,周遭围绕着蓝色的鬼火。
溟水潭也不见,取代的是一扇巨大的门。一些长相奇特的尸灵和骷髅到处乱跑,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
唯独方桌下方是一片火红,那片火红之地仿佛与世隔绝般,没有一个鬼靠近那里,泾渭分明,所有热闹都与那片红色无关。
凉落祈只是匆忙一瞥,并未看清那火红的一片是什么,仿佛是一棵花树。
重新回到了地面上,凉落祈还适应了适应明媚不刺眼的光照。
按着刚才在冥界的推断,两人打算过几日再去妖族。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去了冥界一趟之后,十倾曜的身体就变得虚弱起来,凉落祈见状抛开了赶往妖界的念头,包了个客栈,一待就是半年。
这半年里凉落祈曾去了上官府几趟,见到的皆是上官府紧闭的大门。有人认出了凉落祈,告知了他一些不久前发生的事。
上官富贵葬了那些家丁尸体后,在门外坐了许久。到了傍晚,他派出了府中所有人手出去寻找上官翩。
许多天后寻找无果,上官富贵卧床不起。一些家丁丫鬟见上官家气数已尽,走的走散的散,只有老管家尽职尽责地陪上官富贵到最后。
凉落祈听那人说,上官富贵走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是:“……”
……
十倾曜只是虚弱,不是不能走,可凉落祈坚持让他卧榻休息,亲自买来饭菜送到他手边。
用十倾曜的钱。
见凉落祈端着菜坐到他身边,十倾曜别过了头去,凉落祈放下饭菜,语气温和地一如既往:“今日饭菜小十可是不喜欢?那我再去看看。”
十倾曜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转过头来的眉间透着隐忍和凝重。
他顿了许久才开了口,沉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不是。阿祈别走。”
“那吃一口?”凉落祈递给他筷子,在他乖乖夹菜时趁机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细细把脉。
“嗯——近日灵力在逐渐恢复,不错不错。”
“既如此,今日我便下床陪阿祈一起用餐可好?”十倾曜眼神直勾勾盯着他,“阿祈?”
那语气说不出是恳求还是蛊惑,最开始听得这副语气凉落祈自然招架不住。
在两人于夜深人静的湖边走动时十倾曜却突然吐血,凉落祈手忙脚乱地去擦血迹时对十倾曜的“服软”从此充耳不闻。
凉落祈几乎张口就道:“此前你从未这样过,莫非是墓笙姑娘的那颗补脑药有问题?”
“……”十倾曜咳了一声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残余的血迹,又听见凉落祈否认了自己:“不能,小十一直生活在冥界。”
“阿祈?”
凉落祈思绪被拉回,对着十倾曜叹了口气道:“好好好,那麻烦渡师你再休息一下,我今日再做盘荷花酥,如何?”
说好一个月的荷花酥零零散散着做也做了不止一个月,十倾曜自然是吃不腻的,却没主动提要吃过。这会儿终于能下床,十倾曜肯定是要阻止的:“不用了阿祈,不饿。”
凉落祈偶尔会留意十倾曜衣物上的味道,清淡的草药味安神定魄,即便现在十倾曜披着墨氅他也闻得到。
自从半年前那晚,这气息便再也没断过。
出门这天天有些阴沉,像要下场雪。
妖界之地并不近,位于人界最东边的鹤樾一地。
在凉落祈终于确定十倾曜完全恢复后,两人踩着缩地成寸一路向东,最终在一条溪流边停下脚步。
此溪有灵力的波动,而在溪边站着的红衣女子,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