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挚将仵官王吕岱绑了押到一旁,孟婆从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一眼,仿佛那被绑住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而已。
此时在场的人都开始尴尬了起来——十殿阎王好歹是半神,再怎么说也比仙、妖和凡人级别都高。如今好好一个半神,衣衫破烂、满脸泪痕地跪坐在角落里,而他们这些仙、妖和人站在一旁。这半神的脸面往哪搁?看到半神如此落魄的样貌,以后会不会被报复?还有,无意中窥探到了地府秘辛,会不会被孟婆喂了汤?众人一时心思各异。
“咳……那个……”风惠然开口道,“大人别生这么大气,仵官王毕竟身份贵重,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不太好。”
“仵官王如果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身份和面子是自己挣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的。既然弃了身份跑来这里替别人强出头,便该想到这样的结果。我本就不是什么通情达理之人,也惯不会仁慈,风局长没必要替旁人求情,而且那人也未必领你的情。”
“大人。”风惠然压低了声音,“地府的事情不该我们知道,如今你这样将阎王绑了扔在一旁,难免引人注意,这伤的是地府所有半神的威严。半神之间再多龃龉,也还请大人私下解决,此时阎王殿下着实不该如此狼狈地留在人间。”
孟婆沉默许久,终于松了口,转头对谢挚说道:“小獬豸,麻烦你先把吕岱送到石珊珊那里去,等这边完事之后再处理。”
“好的大人。”谢挚立刻拎起吕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孟婆接着对风惠然说道:“今日之事让风局长见笑了。”
“哪里。大人言重了。”
“我与一众阎王本就不太和睦,只是大家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罢了。如今吕岱将个人恩怨置于圣器这等大事之前,着实公私不分,这是原则问题。风局长放心,这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交代?风惠然心说,谁敢让你给交代啊!同样都是半神,你一出手就把阎王给打了,还那般冷言冷语,若是不知道的,还当那跪地哭嚎的是个普通小鬼呢。而且这仵官王明显对你有不一样的心思,你倒好,直接用灭神鞭,一点情面都不讲,毕竟是喜欢你的人,竟也真下得去手。
风惠然还是客气了一番:“大人放心,我知道分寸,今天这事只止于此。”
“多谢。”孟婆轻轻点头,将那五十多只魍魉全数收入琉璃盏中,海滩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风惠然见孟婆脸上已经没有了怒气,便问道:“这魍魉是?”
孟婆回答:“地府特产的一种鬼,由忘川之中的命魂所化。忘川中都是生前执念极深之人,他们不愿喝孟婆汤过奈何桥,而是选择在忘川中煎熬,等待自己的执念。不过能在忘川之中熬过千年的是极少数,大多数命魂最后会被忘川洗去记忆,因为他们当初自愿入忘川时便在生死簿上勾去了未来千年的生死,所以即使忘记过往也不能即刻入轮回,这样就成了鬼,这种鬼和犯了错接受惩罚服刑的鬼不同,他们原本没有错,不用入地狱,只是需要在忘川之中住满千年。这便是魍魉。”
风惠然问:“有没有熬过千年还没忘记的?”
“有,极少。”孟婆顿了顿,“熬过千年还没忘却的,就可以借三生石回到人间,去找寻自己的执念。不过千年时间,物是人非,执念大多不再是执念。这些命魂熬过了自己的心魔,再加上他们经过忘川水千年的洗涤,算是受了磨砺,一世之后就直接过灭尘桥入仙门了。”
“依旧带着记忆?”
“可以自己选择。想忘的,我便为他们熬上一盏汤,若不想忘记,就直接走过灭尘桥。”
风惠然心中泛起酸苦,这听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结果。不过他并没有再多想,因为此时海面开始翻涌,一如前一日监控中显示的那样。
看监控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此时东海海面上升起的巨树,颇有些“顶天立地”的感觉,初见便觉无比震撼。
那巨树慢慢伸开枝叶,此时看来,倒不仅仅是分散雨水,更像是在疯狂汲取着从天而落的水分。树根缓缓延展,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岸边时停了下来,那些本该攀向沙滩,深深植入地下的树根在海岸线上小心试探起来。正当众人疑惑之时,树根骤然回缩,眨眼之间,巨树便消失不见了。
“我去……什么情况?”岳屹屾忍不住低声说道。
“再等等。”风惠然说,“也许一会儿就出来了。”
“都回去休息吧,今晚不会再来了。”孟婆直接说道。
“啊?”众人都诧异地看向孟婆。
孟婆解释说:“我感受不到它的气息了。应该是休眠了,燧明木灵体分离,如今这本体能量也并不高,苏醒一次最少需要四个时辰,怎么算今晚也不会再出来了。不过以防万一,我今晚会在这里守着,你们都去休息修炼去吧。”
风惠然暗自腹诽道:这圣器续航不行啊,简直是充电两小时通话五分钟的杰出代表。
“阿嚏————”腹诽没完,喷嚏就跟着来。风惠然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心说完了,不仅不能背后说人,看来背后说圣器也是不行的。
谢挚再回来时,众人都已经各自回屋了,只有风惠然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推门进去,见风惠然正站在窗前发呆。
“装什么深沉呢?”谢挚变回原身,蹦到了沙发上。
“在想仵官王的事。”
獬豸:“怎么?又想八卦了?”
“他跟孟婆是不是有一段?”风惠然问。
獬豸回答:“严谨的说,吕岱单相思大人。”
“正好睡不着,来给我讲讲故事。”风惠然转过身坐到了獬豸身边。
“其实也没什么故事,这吕岱脑子不太好使。”獬豸顺势把前蹄搭在了风惠然腿上,“你知道吕岱名字是哪两个字吗?”
“双口吕,岱山的岱。”风惠然回答。
“现在是这两个字,最开始的时候,是粉黛,哦就是林黛玉的那个黛。”
“黛……?他不会是女的吧?”
“对,是女的。”獬豸讲述道,“其实现在也是女的,只不过她很早就不穿女装了。还没下地府的时候,她和大人算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再以女身示人。现在怕是没有人知道她是女的了。”
“等等……”风惠然说,“这么多年就没人看出来她是女的?”
“我神族的障眼法,现在还有谁能看得出来?”
“那倒也是。”风惠然说,“仵官王这个……性别不对,怎么说都不可能啊。她就算爱成这个癫狂的样子也没用。不过孟婆是真冷静,都这样了她都没有心软。”
“大人心思坚韧无人能敌。”
“她是不是有心上人?我听仵官王刚才那话音,似乎是一直比不上某人。”
“你可真八卦!”獬豸用前蹄拍了一下风惠然的腿,“大人就算有心上人也不会跟我说的,你要是好奇自己去问。”
“不八卦这个了。”风惠然轻轻摸着獬豸的鬃毛,“倒是想问问你,孟婆和阎王有什么矛盾?照你刚才的说法,她跟那些半神应该早就认识,怎么现在反而这么剑拔弩张?”
“风局长,我觉得你是傻了。地府十五位半神,只有大人能感应圣器,换你你能高兴?”
“就因为这个?阎王还那么小气啊?”
“这是关乎下一次浩劫中到底谁能顺利活下来的问题。”獬豸叹了口气,“圣器是法器不假,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护身符。有了圣器的人扛着更多的责任,同时也会得到圣器的庇护。之前那块草泥还记得吧?有巢大神当年就是被草泥护了一程,才能活到大战结束。”
“原来如此。”风惠然轻轻点头。地府四判官是天神神魂,他们不用参与所谓争夺,而孟婆跟其他十位阎王本是一样,却因为能感应圣器而高出他们一头,从而在未来的大浩劫中有了傍身的圣器,这倒确实会让人眼红嫉妒。
獬豸往后面挪了挪,抬头看向风惠然:“怎么觉得你不太对劲?”
“哪有?我挺好的啊!”
獬豸变回人身,抬起手摸了一下风惠然的额头,连忙把旁边的衣服裹在他身上:“发烧了都不知道,傻了吧?!等着,我给你找药去。”
风惠然叫住了谢挚:“别忙了,我没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
“睡也别跟这儿睡,回房间睡。你肯定是刚才在沙发上睡觉的时候没盖被子着凉了。”
风惠然站起身,说道:“行了小祖宗,我回去就是了。”
他没让谢挚再帮忙,虽然谢挚是个神兽,但毕竟也是性别男,荀酹就在这里,即使看不到,风惠然也不想做出什么让荀酹误会的事情。自己性别男爱好男,又在追求荀酹,自然要把身边的同性都划到警戒线外。这种孤男寡男共处一室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他和荀酹之间,旁人绝对不可以。
风惠然把自己埋进了两床厚被子里。他有些后知后觉,之前不知道自己发烧的时候,只是觉得累,如今知道自己是发了烧,反倒难受了起来。头疼鼻塞嗓子痛,各种症状山呼海啸般袭来,让他一时难以入睡。就在辗转反侧的时候,他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你睡了吗?”
“没。你怎么来了?”
荀酹关好门走到床边:“别起来了,刚才你同事跟我说你生病了,正好我这里有药,给你送来。”
“打扰你休息了吧?”风惠然还是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说道,“这个时间,你可别跟我说你还在搞那个什么研究。”
“我正准备睡,你同事就来敲门了。”
“这个谢挚!”
“他也是担心你。”荀酹给风惠然倒了一杯温水,又把退烧药送到他手边,“先吃药吧。”
风惠然:“我觉得我现在要是耍个赖让你喂我,可能有点儿不要脸。”
“那你张嘴?”
“……”风惠然伸出手拿过药片,“我还是自己来吧。”
荀酹微笑着看风惠然吃了药,才开口说道:“生病时候人总会脆弱,我不会多想的。”
“我倒希望你多想一些。”风惠然闷闷地说,“你总是这么冷静,让我觉得触碰不到。”
荀酹:“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需要休息,快躺下吧。”
”趁着现在安静,我想跟你道个歉。”风惠然正了神色。
“嗯?”
“我私下里查了你的行程,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非常不对的行为。尤其在你不愿意告诉我的情况下,我还这么做,你完全有理由因为这个生气发火,哪怕因此对我有了反感,也都是我应得的。”
荀酹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道:“我没生气。你问我要去哪的时候我正在跟我老板说甘渊这场雨的事情,就回得简单了些,忙完之后才发现你其实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刚要回你消息你电话就进来了。”
“你当时那么快就挂断了电话,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因为我第二天要早起,而且那时候我还没收拾行李。”
风惠然:“真没生气?”
“真没有。”荀酹给风惠然掖了一下被角,“赶紧睡吧,挺晚的了。”
“你也赶紧回去睡觉吧,我没事。”
“等你睡了我再走。”荀酹很是自然地说道。风惠然晃了神,总觉得这场景美好得不太真实,又有一丝熟稔。他甚至觉得这熟悉的感觉不是他的幻觉,也不是所谓“似曾相识”的心理现象,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荀酹问。
风惠然轻声回答:“在想,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见过吗?”荀酹反问。
风惠然摇头:“应该是没见过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若是早就见过,一定不会忘记的。”
“都开始说胡话了,快睡!”荀酹把风惠然放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然后调暗了床头灯。
荀酹那轻柔的动作让风惠然无端地想起和他初见时的场景————那天荀酹穿的是休闲装,上身是藏蓝色的卫衣,下面是黑色牛仔裤,脚上穿的是一双马丁靴。荀酹在回过头的一瞬间,眼神里是一闪而过的惊讶。风惠然连这些细节都能记住,足以证明他的记忆没有问题,所以他之前应该是没有见过荀酹的。
而那次在天台上,自己将荀酹从猫妖设的法阵中解救出来之后,荀酹盯着自己的眼神,是极致的复杂。那一眼中,风惠然看出了温柔和缱绻,也看出了抗拒和不舍。当时他们两个人只有几次很短的会面,哪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