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的电影院规模不大，乔鱼包了最大的厅，刚好装下她们班所有学生加随行的老师和司机。由于学生们是第一次来县里看电影，甚至有不少同学是第一次进正式的影院，难免兴奋过头。几十只萝卜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搅得人耳朵都要炸了。

乔鱼和释老师分工合作，乔鱼领着女生们坐好，释老师领着男生们坐好，两个人喊得嗓子都哑了，才把纪律强调到位。

乔鱼终于能坐下，她习惯性的左看右看，确定了孩子们的状态，见他们连开影前的几个广告都看得很入神，才终于放下心地靠在背椅上。

不多时，熟悉的logo入画，影片终于开始了。

这次观影的感受和以往大相径庭，乔鱼是头一回，以纯观众的身份去看裴斗初的作品，何况这又是在她离开裴斗初之后的他的第一部作品。她很好奇，裴斗初表达了些什么。

一团潦草的线条在纸页上展开成一条四格漫画。

第一格的场景是沙滩、阳光、海水。第二格，海水从沙滩上褪去，露出一只被沙子掩埋的石头。第三格，一位少女从不远处走来，注意到沙地躺着的石头。

之后，她将它捡起，用手指在石头的腹面画了眼睛、嘴巴、鼻子。魔法就在这一刻显现了，一道神奇的光从她画的地上绽放，石头睁开了眼，长出了嘴和鼻，它亲眼看见光芒穿透格子的限制，黑白的漫页忽然染上了彩色，一切开始动起来了，一切有了声音。

风是呼呼，水是哗哗，女孩离开时带起裙摆摩擦的声音是唰唰。

石头看见女孩离开的背影，十分着急，可它没有手和脚，它无法移动。它尝试过挪动自己笨重的身体，也尝试过等待潮水来袭，送它靠近女孩离去的方向。最后都是无功而返，石头感到很悲伤，它学会了哭泣。眼泪竟也是一种魔法，就在泪珠触及胸膛的时候，那里竟长出了一颗粉红色的心脏，石头浑身颤抖，之后，一对手脚从它身上长了出来。

石头试探地使用手和脚，先是狼狈的爬地，模仿着一只路过的螃蟹，摔了个面朝地后，它才学习直立、再是跳跃。石头的身姿越来越灵活，它捡起地上一只木棍，然后它朝着曾经女孩离去的方向，那里，是人类的城镇，一个让石头感到陌生的地方。但石头露出坚定的目光，一只线条手抚摸着自己跳动的心脏，另一只手举起木棍，迎着正午最耀眼的阳光。

石头开始朝着城站的方向飞速跳跃，为了寻找让它长出心脏的女孩，它选择去冒险。

人类的城镇光怪陆离，既住着人类，也住着许多奇怪的生物，石头在寻找女孩的路上遇到了很多危机，但它都一一摆平了。

其中最可怕的是一只常年生活在人类城镇的巨型石头人，它十分魁梧，有着石头无法匹敌的力量，却没有脑袋。因此，它想要抓住石头，让石头留下来当自己的头颅。就在它将小石头放在自己脖子上等待融合的契机时，小石头勇敢地从它身上跳下。

摔得伤痕累累，但只要心脏的火不灭，石头就可以复原。也是在石头等待复原这段时间，女孩从石头身边路过，石头开心极了，它挥动没有受伤的手，它努力发出声音，它拖着残缺的身躯跟上女孩的步伐。

女孩终于被它的动作吸引，回过头，却露出疑惑的目光。原来她不认得小石头了。再一次，她转过身，无情地走。

女孩住在最靠近云朵的高楼。机灵的石头躲过保安的审查，混进电梯，却触不到去女孩家里的那一层按键。石头并不想放弃，它一次又一次在电梯里跳跃，渴望下一次能比这一次跳得更高，总有一天，它一定可以碰到那个按键。

每一条跳跃，都会在电梯里发出哐当的响声，它尝试地越来越多次，跳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终于，它被自己的努力吵醒了。

一道光穿透四分五裂的电梯，照在石头身上，石头闭上眼睛再度睁开，发现这个世界又从彩色的世界变成了扁平的线条世界。它感到奇怪地转动眼睛，看见自己身上依旧留着女孩的痕迹，心脏和手脚却都消失了。

或者说，它们从来没有长出来过。一切只是石头的一个梦而已。

灯光骤然亮起。

时长四十多分钟的影片，没有一句台词，只有简单配乐和画面。影片最后落笔在石头又一次落泪，但这一次，眼泪没有显现魔法。

影片鸣谢名单呈现，彩蛋来得猝不及防。

一个让乔鱼感到熟悉的画外音问，“裴斗初，你觉得爱是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

裴斗初的声音入画，他说：“它什么都不是。不过，它一定能推翻你对世界的所有认知。”

logo再次入画，但却不再是裴斗初工作室的官用标签，而是在高中课本上，一个手写的，线条扭曲的，属于他自己的名字。

裴斗初。

影院一片寂静。

坐在乔鱼左右的学生们都不敢说话，她们交头接耳，一个问一个，“喂，你带纸了吗？”“乔老师哭了。”

最后，一位女同学从书包里找出皱巴巴的一张手纸。

手纸通过一个又一个学生的手，传到乔鱼手中。

乔鱼接过，用力地拿纸醒了一下鼻子。

“抱歉啊，让大家担心了，老师只是……”乔鱼又哭又笑地说，只是太喜欢这个故事了。

同学们没有说话，大概是不想打扰乔鱼的情绪，离开电影院时，她们都很安静。直到上了大巴，乔鱼给他们每个人都派发了小瓶的矿泉水，又生机勃勃地招呼他们。

乔鱼：“想上洗手间的快去，一会儿上高速就不方便停车啦。”

她们这才开始讨论裴斗初那部电影。

鲁玉问，“这部电影怎么和我们乔老师讲过的那篇故事一样啊。”

“是啊！该不会是抄袭我们乔老师吧。”藤西说。

“那我就不喜欢他了！”藤西后排的一位男生说，“我要揍他。”

鲁玉摇摇头，“应该不是抄袭，我听说乔老师以前就在裴斗初的工作室上班呢。”鲁玉想到什么，又说，“那个故事乔老师也没讲完，也许后面是不一样的。”

几个手拉手上洗手间的学生回来了，乔鱼和释老师点了一次名，在车里和所有学生留了一张大合照，才叫司机开车回土塘。

胆子大的藤西跑到乔鱼身边，说，“乔老师，你什么时候把那个石头故事讲完啊？用土塘话讲。”

乔鱼在刚学土塘语的时候，给孩子讲过一版石头的故事，但才讲到一半，下课铃就响了，为了不耽误孩子们课间休息，乔鱼就没继续讲下去。后来办运动会、县里作文比赛，鲁玉妈妈退学等一系列事都等着乔鱼处理，乔鱼忙着忙着，也把这个故事忘了。

乔鱼站了起来，问：“大家还听吗？我可能讲得没有裴导演那么好哦。”

同学们齐声道，“想听！”

语落，又有学生补充，“我们最喜欢的肯定还是乔老师讲的故事。”

乔鱼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颇有使用痕迹的旧本子，这是她专门用来学习土塘语的作业本，她翻到末尾，上面记着自己写的如狗爬一般的土塘文字。

“老师的土塘话说得不好，只能照本宣读，还好我喜欢记笔记。”乔鱼眨巴眼，趁机输出了学习技巧，“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们也要多学多记哦。”

“老师！今天又不是上课。”有学生忍不住吐槽。

乔鱼说，“好好好。”她清清嗓子，“乔老师的故事小讲堂现在正式开始啦～”

她说，

从前，沙滩上住着一颗沉默的小石头。有一天，一位来自城镇的女孩走到海边发现了它。小石头长得平平整整的，好像课堂上的白板。女孩忍不住捡起它，在它身上画了眼睛、嘴巴、鼻子。

魔法发生了。小石头居然开口对女孩说了话，女孩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石头又对她说了一句话。这下，女孩确定石头会说话了。可惜她呆呆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它，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女孩的妈妈叫她回家学习。

女孩想带石头回家，却怕妈妈把那石头丢掉，她只好先把石头放回原地，恋恋不舍地走了，她想，我一定会回来的。

但女孩走回沙滩的这一路也遇到了很多危机。

其中最可怕的是一扇叫做过去的大门，这道门将女孩的妈妈带走了，女孩害怕它也将把自己吞噬。她兜兜转转，躲躲藏藏，怎么着都绕不开这扇门。她受够了这种生活，终于，她鼓起勇气闯进了门里。

却发现，这里头既没有她害怕的怪物，也没有奖励给勇敢者的礼物。门后是空空的一片天地，女孩想，我得把它装满再走。

她放了书本、床铺，装了窗户，阳光透进来。这片空间有了几分温馨的色彩，女孩却还觉得少了些什么，她想了想，原来是没有镜子。于是她在这间房里装上了一面镜子，然后她站在镜前，赫然发现——

“她发现了什么？”鲁玉问。

乔鱼故意卖关子，把声音拖得很长，“她发现……原来自己是条美人鱼。”

学生们：“啊？啊？啊？”

“美人鱼当然要回到海里啦，于是她快乐地跑回了沙滩，捡起她的小石头，跳进了海洋里。”

“……”

学生们沉默不语。

乔鱼问，“老师的故事讲完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半晌。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竟然是释老师。

他面无表情地说，“乔老师，您挺有童趣的。”

乔鱼装模作样地摸下巴，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她说。

夕阳西下，回到土塘时，已是一日里最后的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