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首都国际机场的到达大厅,巨大,空旷,人声嘈杂。
空气比申城干燥许多,吸进肺里,带着一种北地特有的、凛冽的清爽感。头顶的灯光白得晃眼,映着光洁如镜的地砖,反射出匆忙往来的旅客身影。
顾纶显然不太适应。他下意识地拉了拉卫衣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
他不再像在飞机上那样放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警惕和不自在,像只误入陌生领地的猫科动物,竖起了全身的感官。
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薛宜年身后半步的距离。
薛宜年拉着两个行李箱——他自己的那个小的,和顾纶那个明显超载的大箱子。
出口处人头攒动。
各种接机的牌子举着,写着不同的名字和机构。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笔挺的中年男人,在看到他们时,目光定了一下,随即快步迎了上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透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专业和疏离。
“三少爷。”他微微颔首,目光在顾纶身上停了一秒,又转向薛宜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打量,“这位就是薛先生吧?”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平稳,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一种属于大宅院里服务人员特有的、恭敬又保持距离的腔调。
顾纶似乎不太喜欢“三少爷”这个称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吭声。
“我是张司机,奉命来接您二位。”男人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自然地伸手,准备接过薛宜年手中的行李箱拉杆。
“谢谢张叔,我们自己来就好。”薛宜年却避开了他的手,语气温和但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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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场。
一辆黑色的、低调但价值不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专属车位上。张司机打开后备箱,这次薛宜年没有再拒绝,让他帮忙把行李放了进去。
顾纶率先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选了靠窗的位置,然后立刻偏过头,望着窗外,像是不想看车内的任何人和物。
薛宜年随后坐了进去,坐在顾纶旁边。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高级皮革和淡淡香氛的味道,冷气开得很足。
张司机启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停车场,汇入帝都川流不息的车河。
最终,车子在一扇厚重的、雕花的黑色铁门前缓缓停下。铁门两侧立着石狮,威严,肃穆。门内隐约可见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蜿蜒的车道。
张司机降下车窗,和门口的安保人员简单交涉了几句。黑色铁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的景象。
车子重新启动,沿着平整的车道缓缓驶入。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庄园。
目之所及,是大片的草坪、精心打理的花园、还有远处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几栋风格统一、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建筑。主建筑是一栋带着点民国风格的三层洋楼,青砖灰瓦,线条硬朗,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过分安静,甚至带着一丝沉寂。
这里很美,却感觉不到“家”的温暖气息。更像是一座精心维护、规则森严的、巨大的……藩篱。
薛宜年心里冒出这个词。
身旁的顾纶,身体已经绷成了一块石头。他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眼神里没有怀念,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排斥。
车子在主楼门前停稳。
张司机下车,绕过来拉开车门。
“三少爷,薛先生,到了。”
顾纶磨蹭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薛宜年下了车。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栋熟悉的建筑,眼神晦暗不明,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一个穿着熨帖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年轻女佣,已经等在了门口。她看起来像是这里的管家或者主事的女佣,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但眼神却很精明,快速地在顾纶和薛宜年身上扫过。
“三少爷回来了。”她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小姐和先生他们都在医院陪着老爷子,吩咐我先安顿好您和您的朋友。”
顾纶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位是王姨,”张司机在一旁补充了一句。
王姨对着薛宜年点了点头,笑容不变:“薛先生一路辛苦了。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吧。”
她没有过多寒暄,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好奇,一切都显得训练有素,礼貌周到,却也透着一股程式化的冰冷。
王姨转身,领着他们走进主楼大厅。
一踏入玄关,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老旧木材和某种名贵熏香的复杂气味便扑面而来。大厅极其宽敞,挑高很高,铺着能映出人影的光滑大理石地面,踩上去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回声。
水晶吊灯低垂,价值不菲的古董和艺术品随意地摆放着,却丝毫没有温馨感,反而像是一座布置精美、但空无一人的博物馆展厅。
太安静了。
这是薛宜年的第一感觉。
偌大的房子里,除了他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连空气都像是凝固的。
顾纶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但也更加不自在。他始终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像是在被迫踏入一个让他极度厌恶的领地。
王姨领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挂着一些字画,看起来都价值不菲。偶尔能遇到一两个穿着制服的佣人,都低眉顺眼地快速走过,不敢多看。
最终,他们在走廊尽头的一处相对独立的区域停下。这里似乎是客房区。
“三少爷,您的房间还是以前那间。”王姨推开其中一扇门,“里面都按您的习惯布置好了。”
王姨又推开隔壁的房门:“薛先生,这间是为您准备的。您看看还缺什么,随时吩咐我们。”
顾纶几乎是立刻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但随即又探出头,目光紧紧追随着走向隔壁的薛宜年,像只担心被抛下的小狗,确认了薛宜年确实就在隔壁后,才略微放心地缩了回去。
薛宜年道了声谢,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装修是低调的奢华风格,带着独立的卫浴和衣帽间。一张柔软的大床,干净整洁的书桌,一应俱全。窗外能看到一部分花园的景色。
但和主厅一样,这里也缺少生活气息。像是一个布置完美的样板间,漂亮,却没有人气。
薛宜年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他终于踏入了顾纶口中那个复杂的“家”。
第一印象,是压抑。一种无形的、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闷和规则感。
他走到窗边,看向外面修剪得如同阅兵方阵般整齐的草坪和花木。夕阳的光芒为草坪镀上了一层金色,却驱不散空气里那种沉闷的、无形的压力。
薛宜年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他的东西不多,且都有固定的位置和收纳习惯,整个过程不过十几分钟。
他将那本看到一半的关于历史的书放在床头柜上,旁边是他的Switch Lite,屏幕上还残留着之前那款像素风农场游戏的暂停画面。
这几样带着他个人印记的物品,是这个陌生空间里唯一的暖色。
不知道顾纶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他想。
以他对顾纶的了解,这家伙此刻大概率是把行李箱往房间里一扔,就呈大字型瘫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生闷气,或者烦躁地刷着手机,绝不可能像他一样有条理地整理物品。
薛宜年心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走出自己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隔壁的门。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几秒,才传来顾纶闷闷的声音:“谁啊?”
“我。”
门“咔哒”一声开了,露出顾纶那张没什么精神的脸。他果然还穿着飞机上的那身衣服,头发有些乱,眼神里带着点恹恹的情绪。
“干嘛?”
薛宜年的目光越过他,看向房间里面。果然,两个大行李箱敞开着摊在地上,衣服、杂物扔得到处都是,比他想象中还要混乱。
“需要帮忙吗?”他问,声音温和。
顾纶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房间有多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还有一点羞赧,侧身让开:“……需要的。”
薛宜年走了进去。这个房间的格局和他的类似,但因为主人的坏心情和散落一地的物品,显得更加空旷和没有人气。
他没说什么,只是弯腰捡起一件被随意丢在地毯上的T恤,看了看,然后熟练地叠好。
“这件不是你去年夏天最喜欢的吗?”
薛宜年把叠好的T恤递给顾纶,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熟稔,“我记得你穿着它吃冰淇淋,差点弄脏洗不掉那次。”
顾纶接过衣服,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薛宜年会提起这个。他低头看着手里的T恤,嘴角不自觉地撇了撇,小声嘀咕:“还不是你非要吃那个会滴下来的……”
虽然是在抱怨,但语气里的那点尖锐和不耐烦,却悄然淡去了不少。
薛宜年笑了笑,没反驳,继续弯腰收拾地上的其他衣物。他动作很轻,也很耐心,就像在申城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有时顾纶打球回来把脏衣服乱丢,或者考试前焦虑得把书本摊得满房间都是,最后负责收拾残局的,往往都是他。
这不是纵容,而是一种长久相处下来形成的默契和习惯。
他知道顾纶不是真的邋遢,只是在情绪不好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把周遭弄得一团糟,像只用混乱来武装自己的小刺猬。
顾纶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看着薛宜年安静地替他整理那些本该由他自己负责的“麻烦”,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温水慢慢浸泡着,那点因回到顾家而升起的烦躁和抵触,正在一点点软化、消散。
他走过去,也蹲下身,开始有些笨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个放哪里?”
“那个……好像是我妈让人塞进来的,我根本不穿……”
“宜年,你看我这个游戏机充电器是不是忘带了?”
他开始说话,絮絮叨叨,抱怨着这个房间的设计,抱怨着帝都干燥的天气,抱怨着那些他不喜欢的亲戚。
话题琐碎而跳跃,但语气明显比刚才轻松了很多。
薛宜年一边帮他把衣物挂进衣柜,一边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或者提出一个简单的建议。他能敏锐地察觉到顾纶情绪的回暖,就像能感觉到雨后空气里湿度的变化一样自然。
他没有刻意去安慰,只是用这种最寻常不过的陪伴和行动,无声地传递着一种信息:别担心,我在这里。
随着行李箱渐渐清空,物品被归置到衣柜、抽屉和书桌上,这个原本冰冷陌生的房间,开始显露出一点属于顾纶的痕迹。
他带来的海报被贴在了墙上(虽然贴得有点歪),他常用的那个马克杯被放在了床头柜,他的游戏机和几本漫画书也被摆在了书桌一角。
房间依旧很大,很豪华,但不再那么空旷没有人气了。
那些来自申城的、带着熟悉气息的旧物,仿佛在这个格格不入的环境里,强行圈出了一小块属于他们的、安全的领地。
顾纶看着这一切,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外面沉入夜色的庭院,第一次用相对平和的语气说:“其实……这里的夜景还行。”
“嗯。”薛宜年也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勾勒出恢弘的轮廓。确实很美,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或许是申城那种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的嘈杂吧。
他心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念头,想起了家里的灯光,想起了父母温和的笑语。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乡愁,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大的内核和沉静的性子抚平。
“有你在,”顾纶忽然侧过头,看着薛宜年的侧脸,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依赖和安心,“好像……这里也没那么讨厌了。”
薛宜年转头看他,对上他那双此刻清澈明亮的眼睛。少年人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乌云密布,现在就已经雨过天晴。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浅的笑意,像月光落在水面漾开的涟漪,温柔而宁静。“那就好。”
他抬手,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揉了揉顾纶还有些乱的头发。
“等下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