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不用多想便知道,此人正是近来惹得军中流言纷纷的上官郎君,此人正带着一脸温婉无害的笑看过来,见姜宣没回应,悻悻然一瞬又去与其他人打招呼。
这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打扮,总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有那神情,更有种让人不适的刻意感。
军中都是糙汉,平日里坐凳子吃饭也都吃得很香,大家都知道那原本的座椅是给两位谋士先生留着的。这位郎君一来,合该坐到那第三个椅子上去。
可又因为这位郎君身份实在特殊,众人明知道该拦着,却又不知该不该开口,如何开口。
姜宣看了那笑着与众人打招呼八面玲珑的郎君一眼,是可忍孰不可忍,逸安兄虽不在此处,位子却不能平白让人给占了,刚酝酿了下措辞准备开口。
“上官公子,此处是裴郎的座位,你的座位在那边。”
姜宣抬头看过去,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素日里只知道拿着簿子和笔默默记录,隐形人一般的书记官朱丕。
难怪这声音熟悉里透着一股陌生,因为他平日里甚少说话,简直惜字如金。
上官落嘴角微抽,脸上仍保持着微笑,“不好意思,我此前并不知晓,”发现周围谈笑的声音忽然静了,顺势提高了声音道,“不过我是同将军一起从青州回来的,大伙都看到了,我本就是要陪在将军身边的,所以这里就让我坐着可好?更何况裴先生大度,应是不会在意这等细枝末节的。”
书记官朱丕平日很是注重规矩,私下里行事甚至比邓老还要严谨,他捏着下巴微忖片刻,直言道,“你与将军已经确定关系了吗?在下是说,是否有婚书、契约一类的东西?”
赤霞众人早已听过桑将军当着天下诸侯的面,说自己“不喜女子”的英勇事迹,起初的震撼过去后,也慢慢都接受了,毕竟将军能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就可以,其他的都不重要!
所以带回来的是郎君又如何,将军喜欢就好。只是书记官这么一问后,有人就要想了,这陪侍和夫人又是不一样的,决定了地位问题。
又都将视线集中在上官落身上,好信地等着回答。
“噗呲”。一旁的邓畅竟然笑出了声,看着无语愣在原地的上官落,邓畅忽然觉得很开心。
“没……还没有。”上官讷讷了两声,脸上显然已经挂不住了。
那日的校尉走过来把朱丕拉到一旁,“老朱你闭嘴吧,这两人之间你情我愿的关系岂是用一张契约就能概括的?”迂腐,实在是迂腐。
朱丕反驳,“非也,在座的我等皆有任命文书,根据赤霞军规,没有文书者便是外来人员。”说完不再作声,后面的话他也不想再说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了满屋,所有人都听得到。
那校尉想要再说什么,很显然是要帮上官落说话,被赵护瞪视一眼,蔫蔫闭嘴了。
上官落目光闪了闪,只好站起身,缓缓挪往属于他的位子上,还未落座,目光倏然亮起,他抬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一下子环上正往屋里走的人。
“将军!”
一旁的裴舒看得眉头直皱,眼见着那手搭在桑决胸口,桃花眸渐渐染上一层寒霜。
桑决捏着上官落的手拿开,忽见众人目光正往这边落来,咳了一声,“不是要开宴了吗?都落座吧。”
并没有再理会上官落,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上官落眼神掠过不悦,又起身跟在后面,不情不愿落了座。
方才的事众人默契着没有提,邓畅望了望将军,又看了看裴郎,心中痒痒的,总想找机会讲给裴郎听,他觉得裴郎一定会很开心的。
开宴后,难免有小将、校尉想要示好,大军定于十日后要攻入洛城,提前给将军留个好印象,说不定打赢了还能升个级别。
两名小将对视了一眼,端着酒杯走到桑决身边,说道,“恭喜将军抱得美郎归,等打完洛城,将军怕不是好事将近了!”
宴上喝嗨了,说出的话也有些不顾尊卑礼节了,他们却不知,这无疑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桑决听完眉头皱了皱,本想训斥几句,不想席上更多的小将和校尉们也跟着起哄,“将军好事将近了!”
桑决冷眼看着前方,微微侧头看向裴舒,裴舒挑了下眉回看他一眼,大有看热闹的意思。
只有裴舒自己知道,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有早早出手遏制军中流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桑大将军一时半刻不动摇,又怎知未来不会动摇?
他目光黯了黯,再回过神时,众人的起哄已经因为桑决的冷淡而渐渐平息了下去。
邓高看着脸有些冷还有些臭的桑决,发现气氛似乎有些冷了,便张罗着给众将士多添些酒来,场面于是又渐渐热络了些。
上官落起身,婉约优雅地给桑决添了酒,又拾起自己的酒杯,“预祝将军顺利攻下洛城,凯旋归来。”
桑决举杯,哂笑一声,“这也是上官相国的意思?”
上官落脸色白了白,笑道,“我如今是将军的人,自然是希望将军取胜的。”
“那好。”桑决饮净了杯中酒,不再看上官落一眼。
这场面落入赵护眼中,他分明感受到了将军的不耐和厌烦。
近来,除了打仗之外,赵护在其他事上也渐渐试着多思多想,他发现,原来将军对此人是心怀芥蒂的,想到方才那些小将和校尉们的起哄,决定回营后好生敲打一下他们。
上官落从前没少流连名利场,就是为了坐实自己“粉面郎君”的名头,降低上官翃和上官卓的戒心,渐渐练出了不少敬酒陪酒的本事,却不想在桑决身上连连落败。
他心有不甘,便端起酒杯,向裴舒敬了起来,“裴郎才貌双全,足智多谋,我十分敬佩。”
裴舒站起身,回敬道,“上官公子婉约娴雅,精通音律,在下亦敬佩。”
“裴郎算无遗策。”
“上官公子花容月貌。”
“裴郎深得人心。”
“上官公子不遑多让。”
……
你来我往间,酒杯空了,酒壶也空了,姜宣默默从中间夹着的位置溜了出去,给两位留出更多空间。
桑决静静看着两人互敬,时不时暗中扯下裴舒的袖角,而裴舒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仿佛在说“不要多管闲事”。
两个酒壶空了,裴舒再要酒的时候,邓老已经不给了,他倾过身,一把夺过桑决面前的半壶酒。来啊,继续喝,不是很能喝吗,上官公子,酒量上他可也不差的,他可是鹤啸商会的会长,怎能喝不过初出茅庐的公子哥?笑话!
上官落被裴舒激起了战意,竟也渐渐把最初目的给忘了,偶然一回头,看到桑将军看向裴舒那双隐隐担忧的眼,才想起来,他是要争夺桑将军的,不然姐姐就危险了。
他双眼强睁开来,稳住身子,又敬向裴舒,“裴郎如今也及冠了吧,也到了成婚的年纪,青州世家有许多贵女待字闺中,我介绍给你啊?”
裴舒眉头蹙了蹙,说道,“不劳上官公子费心。”
上官落追问,“裴郎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什么心上人?!听到这三个字,裴舒眼前忽然浮现了一个影子,心头腾地一热。
不,那都是这酒造成的幻觉!
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要你管!”裴舒说着径自往门口走去,也没心思和上官落斗酒了。
和邓畅一起躲在一边暗暗观察的裴放急忙要跟上去,却在半路被桑决截了胡。
裴舒不知手腕被谁捉住了,桃花眼懒懒地扫了一下多管闲事的人,发现正是桑将军,他抽了抽手腕,没抽动。
“我送你。”桑决说道,酒气混着清竹的淡香传了过来,他看见一双潋滟着水波的桃花眸,而长睫轻颤似在控诉,才发觉似乎弄疼了裴郎,急忙松开了手。
“裴某自己能走。”裴舒转过身,恭恭敬敬双手举向前,弯腰行了个文士大礼,算是告辞。
都醉成这样了,还说自己可以?抬步要去追,却被另一人扯住手臂,上官落红着眼摇摇头,“将军,再多陪陪我吧。”
桑决低头看向上官落,刻意模仿的打扮,刻意的情态,刻意的语气,可他不是他。
上官落在学裴郎,他早就注意到了,可终究学得不彻底,裴郎喜欢穿的是青色,浅的深的,明的暗的,属于竹的颜色,才不是白色。
就连上官落都知道学裴郎更容易接近自己,可裴郎本人为什么就看不出他的心思呢?
桑决试图甩开上官落的手,却被此人牢牢拽住,颇有纠缠不休的模样。深邃的眸子一沉,桑决扬起手,手刀落在上官落颈后,把人打晕了过去。
再往门外看去,哪还有裴舒的踪影了?
邓畅对桑决的不耐似有所觉,忙道,“将军,裴放已经跟上去了。”
桑决“嗯”了一声,却仍是觉得不快,对着屋内或醉着或醒着的众人冷冷道——
“上官落乃南绥相国之子,本将军断不会与之产生任何瓜葛,若再有谁多嘴,处拔舌之刑。”
说完消失在暗夜中,剩众人原地恐惧着,看来将军是真的怒了!
裴舒自以为脚步很稳,实则人有些晃地回到了自己住处,看到熟悉的陈设,心里忍不住想道,他才不会像桑决那般,喝醉了酒走错院子呢!嘿,他的酒量还真不赖!
裴放是一路跟着公子进来的,当他看到公子正闭着眼睛直挺挺往床上倒时,急忙过去扶住,好帮着裴舒脱外袍,脱靴子。
刚脱了一只靴,裴舒忽然睁眼,目光直愣愣看向裴放,恰巧窗外枝头上的毛球忽然叫了一声,这把裴放吓了一跳,冷汗都冒了出来。
“放放!”
“公子,我在。”
裴舒冲他招了招手,裴放附耳过去。
“派人盯紧上官落,他没安好心。”
至于对谁没安好心,为什么没安好心,裴舒还没有说,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