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珀迦托雷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灵魂赫柏好歹也算个机关单位，薪水不多不少，刚够养活自己，也没什么加官晋爵的指望，百年难遇的天使遴选更是"听听就可以了"。在这里工作的亡灵们，早就习惯朝九晚五的节律，一到接近下班的点，就开始暗暗比赛竞走，仿佛多呆一秒都是对自己到手这份薪水的不尊重。因此，当约书亚他们返回通天塔的时候，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刚进办公室，娜塔莎和马克拎包就走。

“哎哎哎，别急着走呀！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安置他。”

“这还用得着商量？当然是你带回家咯。”

“为什么？”

“第一，因为你是头儿。”娜塔莎将小方包往肩上一挎，甩甩金色的秀发，“第二，这个人是你点名要的。”

约书亚：“……”一时竟无从反驳。

“真的不是我们偷懒，头儿，而是因为他是你一个人救回来的，是你的战利品。如果我们跟你瓜分，你不觉得自己亏大发了吗？”娜塔莎乘胜追击，不仅把锅甩了个干净，还展现了自己审时度势，为领导切身利益考虑的拳拳之心。

“对对对，这断断使不得！”马克连声附和。

“我的公寓太小，而且已经有小金了……”小汤米真诚抱歉。

约书亚无奈：“既然这样，就让他先暂住在我家。不过等卡梅拉上来以后，娜塔莎，可以让她先去你那儿住一段时间吗？”

女特工表示：“这不还没上来呢吗？再说，真等她上来以后，还指不定点名要和谁住呢。我脾气不好，那姑娘又主意大的很，到时候万一打起来，恐怕路西法那边，你不好交代啊。”

约书亚：“……”就你长嘴，少说两句吧。

“归你了。”娜塔莎拍了拍昏迷中的崔斯坦，“再见啦头儿！”

“明天见，老大！”

“拜拜，师父。”

话音刚落，他们就都成了远处橘黄色日轮里细小的黑色剪影。

珀迦托雷的黄昏非常美，太阳将落未落，柔和的余辉冲淡潘瑞戴斯之心的冷光，模糊了它在穹苍上无比醒目的存在感。无云的时候，你能看见浩瀚的宇宙，那遍布星光的浅蓝色夜幕正在一点一点渲染开来。还能看见潘瑞戴斯，看见生活于其上的欢乐灵魂，他们与天使同餐同宿，与神明共席共谈。

约书亚从未去过潘瑞戴斯，就像今天之前他从未有机会到过黑尔一样。他和他的队员们，都是珀迦托雷的居民。世界就像一杯沉淀后分层的溶液，最坏杂质的沉淀在底下，中间是游离态的普通人，也是体积最大的一部分，上面漂着两层澄清的浮沫，珀迦托雷和潘瑞戴斯。

他不得不抱着崔斯坦往自己公寓的方向飞行，汇入下班的人潮。虽然崔斯坦只是一具灵体，分量却不轻，时间一久便有些体力不支。

所幸已经到了家门口。约书亚将他甩上一边肩膀，腾出一只手拿钥匙，用脚踹开门，然后冲进去把他放到床上。

约书亚的公寓是珀迦托雷标准的单身公寓：一室一厅，厅是餐厅，没有客厅，配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

房间不大，一个单身汉住着还算宽敞，如果成了家可以去申请伴侣公寓。珀迦托雷允许两个在此工作的灵魂结为伴侣。不过由于双方都是灵体，想要再生个孩子恐怕是不能的，所以这里并不提供家庭公寓。

这几天的历险搞得约书亚精疲力尽，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床上躺一会儿。可这唯一一张床却被人占据着，而把昏迷的伤员扔到地上，显然有些说不过去。

趁着他没醒，就先挤一挤吧，反正两个都是大男人，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

约书亚蹑手蹑脚地将他推到一侧，自己在另一侧躺下。床并不十分宽敞，两人的胳膊碰到一起，约书亚侧过身，给伤员留出足够的空间，心想打个盹，也不会需要很长时间。

谁知他实在太累，躺下便睡着了，这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这一个天堂日，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

约书亚睁眼瞧见天光大亮，吃了一惊，心想自己别是睡过了头。忽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今天好像是休息日，不用上班。

珀迦托雷虽然施行天堂日的计时方式，但工作的节律却参照了这些亡灵生前最为习惯的人间时，因此每个天堂日的最后二十四小时都是休息日，用以纪念始神六天创世一天休息的传统。此时潘瑞戴斯之心的光芒也最为惨淡，适宜睡个天昏地暗。

他转过身，想查看伤员的情况，却正对上一双温柔似海的棕色眸子。

“你的眼睛是金色，很少见——有人告诉过你，它们很美吗？”

约书亚：“……”不要一上来就这样好吗？

崔斯坦的脸因受伤看起来有些滑稽。一道深红色的伤口从眉骨裂到额角，眼皮上青紫一片，肿得像个过熟的李子，鼻梁上也有一道疤，所幸没有将高挺的鼻子打歪，嘴唇应该是磕到了牙齿，又红又肿，像捣碎的果酱。

“你什么时候醒的？”他问。

“有一会儿了。”

崔斯坦从床上坐起，开始环顾四周。

“我这是在哪儿？印象中，我好像是在一个叫‘死神酒馆’的地方，有人救了我。你知道他是谁？我在哪儿能找到他？”

约书亚险些绝倒，从床上一头栽下去。

“这里，是我家。救你的人，是我。不过不用谢，因为你掉下去，多少和我有点关系，咱们算是扯平了。”

“是吗？”崔斯坦慢吞吞地说，“可我明明记得救我的人有一对灰色翅膀。你没有翅膀啊？”

约书亚只得又拿出那只还没来得及还掉的翼式背包，背上给他看翅膀展开的样子。

“这么说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从床上站起来，径直走到约书亚面前。约书亚下意识做出防御姿态，生怕他再像上次在办公室里那样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但崔斯坦却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他面前，直直跪了下来。

约书亚：“……”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崔斯坦俯下身去亲吻他脚下的地毯。在织物的纤维中，闻到一股灰尘的臭味，呛得咳嗽起来。

约书亚回忆自己上一次吸尘大约是一年前的事。

“谢谢你，我的白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应我的祈祷。”

约书亚再次震惊：什么？白神？麻烦你再说一遍？

那天在办公室里，他说自己很想他，还说了什么一直在等他，就好像他们原先应该是亲密无间的恋人关系，可今天为什么忽然就不认识了？而且他居然会以为自己是白神，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弯腰扶他起来：“别跪着，地上……很脏。”

崔斯坦却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了整间屋子：“原来这就是你的神殿。”

约书亚：“……不算是吧。”

约书亚的这间单身公寓陈设朴实，虽然小，却胜在东西不多，也不显得凌乱。墙壁是淡淡的柠檬黄，沿着墙根是一道乳白色踢脚线。从门口进来就是一排白橡木的书架，上面放着一些标题五花八门的图书，如《潘瑞戴斯咒语大全》、《灵界编年史》、《普罗普车尔尼雪耶夫斯基如是说》、《灵魂修身指南》、《大天使资格考试终极教程》、《灵体解剖学》、《始神已死》……当然，作为一名办公室里的小领导，他的书架上也不能免俗地放了一本《领导力》，不过看起来很新，连塑封都不曾拆，应该是从未被翻阅过。和书放在一起的是一些装饰摆件，有圣母的泪滴水晶、狮鹫兽铜雕、龙骨模型、大卫头雕、微缩版镶嵌在珍珠画框内的《马背上的戈黛瓦夫人》、不知名的靛青色瓷瓶，还有一块莫名其妙的建筑物碎片。

书架的对面就是那张不大不小的床，一个人睡还可以，两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不可避免会有肉贴肉的情况。床上的寝具也是柠檬黄，比墙壁的颜色稍深，非常柔软，有一股香香的阳光的味道。

书架旁边有一张圆形的白色小茶几，三条黑腿支撑在下面，配上两把白色靠背椅，茶几中央也放着一只瓷花瓶，中间插着一根麦穗，不知是真是假。

床头一左一右有两个小方柜，一边上面只放着一盏台灯，另一边则放着一只嘴巴张得老大的报时鸟铜雕和一本《珀迦托雷爱情故事集》——大概是最近的睡前读物。

左边墙上是一扇窗，窗的两边垂着浅灰色的遮光窗帘。右边靠墙立着衣柜，也是白橡木的。

约书亚在房间中踱步，思考着该怎样开口。忽然转身，却被他怪异的眼神镇住。

他的眼神里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哀伤，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与眼神截然相反，他的表情却十分平静，平静中透出欣喜，就像一名朝圣者终于走入自己心心念念的圣地。

约书亚实在不忍心打破他这样的心情。可有些话，不得不说。

“听着，我必须和你解释清楚。我已经对不起过你一次，不会再对不起你第二次。我不是白神，祂老人家住在高高的潘瑞戴斯之心里，那才是祂的神殿。这里只是我的公寓，一间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单身公寓。我带你回来，是想问问清楚，关于我的过去，你到底知道什么？”

眼前的人露出一脸茫然：“哈？”

约书亚气得白眼乱翻：“你在我办公室的时候说过，你认识了我一辈子。好像还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反正感觉你应该跟我很熟，现在能告诉我吗？”

崔斯坦眨巴着眼睛无辜道：“我……说过？我说了什么？”

约书亚再次绝倒。因为懒得跟他解释，他不得已又一次动用了绝招——读心术。

可当他意识的触角在他脑海里游走了一圈出来，却惊奇地发现，那座荒芜的花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像下雪后的大地。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读心术技艺不精。

“你还记得些什么？”约书亚不死心地问。

“我只记得自己走进死神酒馆，跟别人发生争执，是你救了我。”想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噢，对了，还记得我要找一个人，他的样子看不清了，但我知道他就是白神。”

约书亚：“……”简直痴人说梦。你找谁不好，偏偏要找祂？祂都闭关快一万年了，任凭是大天使也见不着。

他缓步走近窗边。果然被路西法说中，他还会用到那根骨哨。轻轻吹响之后，便听到从空心的那头传来嘶嘶的气流声，路西法甜美的嗓音接踵而至：“这么快就想起我来，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说他除了在黑尔那段什么都记不得！他还以为我就是白神！”

“所有送到黑尔的亡灵都会被洗去生前的记忆，这和潘瑞戴斯一样，我以为你都知道？”

“哦——那可太不一样了！”约书亚听起来就像一场骗局中的受害者那样急赤白脸，“潘瑞戴斯的灵魂需要往生，黑尔的灵魂需要吗？”

骨哨的另一头，路西法伸直双腿，从纤长的烟管里深吸一口，缓缓道：“那你也没问呀？你大可以在一开始就问我一声，我定会知无不言。不过现在多说也无益，人你已经全须全尾地带走了，恕我不接受退换。”

“你管这叫全须全尾？”约书亚气得一拳头砸在窗台上，“心智上的残疾也是残疾好不好！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哦？”路西法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他的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对你如此重要？值得你为他龙潭虎穴也闯一闯？”

约书亚后背一僵，他早该料到像路西法那样敏锐的人，不该和她有过多交流。

“呃……也没什么，工作需要而已。我们在珀迦托雷的人一般都会倾向保留记忆，因为这样才能更好地体会我们所服务对象的感受。”

“那关于自己的过去，你还记得些什么？”路西法有意无意地提问。

“……无可奉告。”

骨哨里传出路西法的轻笑。

“随便你。不过作为朋友，我有义务向你提个醒。崔斯坦到过黑尔，这就意味着他的灵魂之书可能已经被销毁，他既无法进入乌洛波洛斯循环，也无法永久留在珀迦托雷，他将成为一个‘无籍游魂’。这样的灵魂，通常会面临两种结局：一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灵体自然消散；二是被纪律委员会捕获，进行销毁。”

约书亚用余光瞥了眼崔斯坦。看起来他并不在偷听他们对话，而是专注地打量着灰扑扑的地毯，眉心微蹙。

他将骨哨凑近唇边，压低声音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一个天堂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