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巡回法庭，是潘瑞戴斯的一个派出机构，负责审理一些发生在潘瑞戴斯范围之外，却涉及到天使的犯罪行为。审判地点一般设在赫柏通天塔内。

约书亚们他们走进巡回法庭的时候，看到高高的审判席上，大法官们都已入座。他们是来自潘瑞戴斯的七位长老级天使。左右两边各三位，分别掌管着潘瑞戴斯的六个大区。居中坐着天使长路易，银灰色的头发像金属般发光。

两名力天使押着卡梅拉站在被告席上。她的脖子上套了个粗重的项圈，据说那是为了抑制天使使用魔法。两块沉重的铜板夹住她的翅膀，让它们合在身后，就像小孩抓蝴蝶那样，防止她逃跑。

一见到卡梅拉，小汤米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在脸上冲出一道小溪。他的手心全是汗，在裤子上蹭出两个湿乎乎的手印。

约书亚从背后搂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别伤心了，罗密欧，我们不会让她有事的。”

庭审开始，首先由公诉天使陈词。米兰达大步走上公诉人席，摊开她的笔记本，开始逐条陈述罪状。

卡梅拉脸上一直挂着讥讽的微笑，她甚至不抬眼看面前的任何人，好像完全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

“世人无不知晓魔龙的凶残暴戾，从一开始牠就被认为是危险和死亡的讯号。万年前，白神散尽神力只为将其封印深渊，闭关前只交待给路西法一件事，就是看守好这头凶兽，决不能让牠重新临世。可路西法却出尔反尔，违背与潘瑞戴斯立下的神圣誓约，蓄意破坏神印，放出魔龙，致使人间生灵涂炭……”

“其实不是这样的，”约书亚压低声音，越过小汤米的头顶对娜塔莎说，“巨龙最初的诞生，其实是一份来自神明的礼物。祂想给人们一些希望，一条仰望天空的理由。”

“那后来怎么会……？”女特工不解地问。

“我在龙死前看到一些画面，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它——我猜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那位黑神？——让它发疯并制造了那场末日浩劫。但可以肯定，即使到了最后，祂也没有完全放弃那头龙，只想惩戒它，因此祂留下了自己的剑，作为判决的见证。那头龙有自己的意志，绝非黑尔的龙穴就能关住，这万年来它一直留在那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心甘情愿地服刑接受惩罚。路西法虽然贵为初代天使，但她也没有能力左右神的造物，你们都看到了，她根本无法杀死它。她对上界的潘瑞戴斯和珀迦托雷没有任何想法，又何必冒这么大风险放出一头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凶兽？”

女特工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明白这里面的一些细节能帮到黑尔女王，因此眼神发亮：“头儿，你得把这一大段讲给他们听！”

“现在的难点就在于，如何让这些断定了路西法是来夺取潘瑞戴斯摄政权的长老天使们相信，她对他们视若珍宝的一切毫不在意。唉，这简直难于登天。”约书亚把脸埋进掌心，发出一声长叹。

米兰达宣读完罪状，庭审进入到下一个程序——大法官宣证人上前质询。第一位证人居然是海伦。

受伤的大天使坐着轮椅，被缓慢推上证人席。她的两只翅膀均已被截去，背上雪白的纱布下还隐隐渗出血痕。

法官席上的路易倾身向前，关切地询问：“你还好吗？”

海伦面容憔悴地点点头：“扛得住，谢谢天使长。”

接下来她开始叙述她亲历的一切，讲到她被巨龙用惯性困住，骨头被捏碎，翅膀被撕去，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发出唏嘘之声。

“失去翅膀对于天使来说是最残忍的酷刑。”其中一位长老天使向旁听席上没有这一经验的普通亡灵们解释道，“因为双翼是天使所有法力之基。普通灵体不足以承载魔法的力量，所以在成为天使前，必须接受一场灵体改造手术，称为＇授翼＇。那场手术会在脊骨中埋下两颗＇翅果＇，然后静静等待翅膀在背上发芽。这一过程的钻心之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尤其是新生的翼骨钻破皮肤的那几日。但翅膀一旦完全长成，一位新的天使就诞生了。而天使的翅膀一旦失去，是无法再生的。”

“也就是说，路西法在你受伤之后才出现，并对你施了催眠咒？”路易把庭审带回到正轨。

海伦点点头。

“是否可以理解为，路西法故意让你昏睡，导致你对后来发生的一切失去掌控力？”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当时……”

“好了，本庭了解情况了。”天使长冷漠地制止了她，低头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字。

“喂，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麻烦让人家说完！”娜塔莎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

“肃静，请注意法庭纪律！”

两名力天使立刻朝她走过来，她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坐下，你们别过来。”

法官席上的路易转向卡梅拉：“关于刚才那位证人的证言，你有什么疑问？”

“啊？你在跟我说话？”晦天使女孩作出吃惊的表情，“抱歉，我竟不知道你们一言堂还需要我发表课后感言。”

“冥顽不灵。”天使长咕哝一声随后高声道，“宣下一位证人。”

第二位证人居然是小汤米。听到传唤自己名字，满脸眼泪和鼻涕的小男孩战战兢兢地走上证人席，他吓坏了，完全没有准备。

“各位……长老，你们……好？”

他想表现得有礼貌，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用怕，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路易的表情柔和下来，但即使这样，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看上去还是十分有距离感。

小汤米深深望了一眼卡梅拉，隔着朦胧的泪幕看到女孩并没有回应他，而是垂着眼帘，冷漠又平淡。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女孩还是不信任他。

那不信任，来自天生不一样的立场，来自不可能协同的目标，来自天差地别的生长环境……

可是，她又没有全然失去信心，她对他存着一点期待，就像憋着的一口气。这让她更不敢看他，怕希望落空，怕自己看错人，更怕这男孩不够坚强。

小汤米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暗自决心千万不能辜负他的女孩。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看到的一切。虽然过程中一直磕磕巴巴，时不时有些词不达意，但他讲得很细，把自己知道了都说了出来，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让人发散的余地。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应该没有人会为难老实人。

“……后来，我的师父约书亚就叫我离开了。”

全部说完以后，他又偷偷瞥了一眼卡梅拉，发现她终于看自己了，男孩心中充满窃喜。

路易从笔记本上抬头：“本庭向证人询问，在你看到路西法遭到重创之后，她带来的那支晦天使军团呢？”

小汤米挠挠脑袋：“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她们做了什么，还是你不记得再看到过她们？”

“应该是不记得再看到过她们。”

男孩很奇怪，这个细节自己居然从来没有考虑过。当时情况紧急，路西法的受伤显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因此没有人再注意那支跟随她而来的晦天使军团的去向。

路易抓住这点步步紧逼：“也就是说，在路西法受伤失踪以后，跟她一道来的晦天使军团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小汤米给问住了，他咬着大拇指仔细想了想，好像又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以几乎肉眼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

路易的脸上露出得胜的微笑：“路西法率领她的晦天使大军，故意混淆视听，扰乱在场大天使的部署，并在出事之后立刻消失，可见其居心叵测……”

“不对！他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卡梅拉忍无可忍地叫起来。

“肃静！”

一旁看守的力天使立刻走过来给了她一巴掌。

女孩一下就懵了，她活了一百多年，连路西法都从来没有扇过她巴掌，一个区区力天使居然敢扇她？

她想还手，却忽然意识到浑身上下那些束缚着自己的器械，她垂着头，眼神狂狷地扫过整个法庭，喉咙里发出阴冷的嗤笑。

随后，她用一种令人不安的嗓音开始吟唱。

“伟大的狮身女妖，把你的骄傲借我驱使，化作黑暗的坐骑，散播夜的恐怖……”

瞬间，一阵腥风刮过整个巡回法庭，扑灭室内所有灯火。黑烟顺着窗户的缝隙、门的缝隙、墙的缝隙钻进来，翻涌如浪，连绵不绝。

很快在法庭里就不辨彼此，到处弥漫着有强烈动物腥味的黑烟，甚至遮蔽了从窗外透进来的潘瑞戴斯之心的光亮，目力所及，只剩一片漆黑。

黑烟聚集在一起慢慢成形，亮起几盏绿莹莹的灯。

“妈呀，是猎魂兽！”马克惊叫起来，“珀迦托雷怎么会有猎魂兽？”

“可能就是传闻中从黑尔逃逸出来的。”娜塔莎拔出手枪。

黑暗中，只听见卡梅拉哈哈大笑：“你们把我的手脚都绑了起来，怎么却忘记了我的嘴啊？”

约书亚在黑暗中辨不清方向，急得大叫：“快保护小汤米！”

一道圣洁的光晕在他面前骤然亮起，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猎魂兽们纷纷惨叫着四散开来，沿着墙根躲避这来自潘瑞戴斯的圣光。

小汤米被米兰达护在展开的双翼中，脸上泪痕未干，隔着证人席与被告席的栏杆，望着他的女孩。女孩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恨意、一种残暴的快乐和一种不管不顾的癫狂。他明白了，任凭他舌灿莲花，无论他怎样矫饰，卡梅拉的罪名已成定局，他再也无能将她解救出来。

猎魂兽忌惮着米兰达翅膀散发出的圣光，纷纷远离证人席，朝向高高的法官席涌去。

维持法庭秩序的力天使是低阶天使，他们的翅膀无法发光，因此就有两头猎魂兽扑上去撕咬他们的喉咙，把他们按倒在地吃他们的血肉。

更多猎魂兽则围绕着七位长老天使蠢蠢欲动，它们又散成一大片黑雾，暗沉沉地包围整个法官席。

天使长路易镇定自若地起身，举起法杖。那根棍子的末端立即就像火炬一般亮起，而后，光芒笼罩的范围迅速扩大，法庭里的猎魂兽慌不择路，挤作一团，试图通过门缝和窗缝钻出去。另一位长老天使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只马克杯，朝那团聚集在一起的黑雾砸去。只听“嗖”的一声，所有猎魂兽被悉数吸收，连一丝烟都没有逸出去。那杯子却稳稳地落在地上，如同被一只手接住。

“竟然，连马克杯也是法器！”马克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娜塔莎立刻一记眼刀过来，将他刚到嘴边的更多赞叹给压了回去。

法庭终于又光明如初，路易伸手掸了掸法袍衣袖上的灰尘，波澜不惊地道：“本案证据已十分充分，甚至充分得有些过头，暂时不需要聆听更多证言了。相信各位长老都已作出自己的判断，我们举手表决一下。认为路西法母女叛变的请举手！”

七条佩戴神环的手臂齐刷刷举起，无一例外地宣判卡梅拉有罪。

“那么，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天使长的表情平静如常，他将自己的得意之情掩饰得极好，“路西法，你的母亲，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卡梅拉微笑着抿紧了嘴唇。她已决心要做一只河蚌，除非弄得两败俱伤，否则谁也别想得到她的“珍珠”。

“够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母亲在哪儿？别对本庭撒谎，说出来你会获得减刑。”

卡梅拉笑得更欢了，她咧嘴露出一排牙齿：“就算是亲妈也不会啥事都告诉你吧？比如，她要去和别的男人幽会，为你制造更多兄弟姐妹的时候——不会吧？你们这群老光棍难道没有那种需求吗？”

她伸出舌尖，故意在自己的虎牙上舔了一圈。

她粗鄙的话语引起那些圣洁的天使长老们的不满，他们纷纷掩耳侧目，仿佛她刚刚当众表演了什么下流的行为艺术。

路易掀袍而起，离开了法官的座位：“把她押下去，关进天牢。我就不信路西法会放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