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对财务没什么概念，于是就很心安理得地将一切交由崔斯坦大包大揽。

崔斯坦的失忆到底有几分程度？

在这里，他几乎什么都会做。上街买东西，与店主就价钱问题进行友好的磋商；侧身躲过人行道上不长眼的滑板，并附上一句语重心长的"嘿！小子，注意安全"；在公寓里转不过身的小厨房忙碌，用令人眼花缭乱的生僻食材烹饪在珀迦托雷想也不敢想的佳肴；窗外那一小片枯黄的草皮，竟然在他的关怀照料下焕发出绿色生机……

他显得十分"正常"，简直"正常"得有些过分。仿佛他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从未离开，也从未失忆。

问起他来，他总是云淡风轻地回上一句"肌肉记忆"。就仿佛那些卓越的砍价能力、细致的观察能力、体贴的共情能力都是与生俱来，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约书亚喜欢看他做家务的样子。自从到了人间，他就变得有些懒散，一方面肩胛骨上伤口未愈，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在处理家务事方面，总没有崔斯坦来得得心应手。

崔斯坦挑选食材很有一套。每天早晨起床后，他们都会带着小金去离公寓最近的菜市场转上一圈，面对那些玲琅满目、名字又陌生又拗口的蔬菜和海鲜，约书亚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而崔斯坦会在摊前驻足，先一板一眼地跟着摊主把名字念对，然后仔细地询问烹饪方法，最后再进行平和但令人义不容辞的讨价还价。

"这是从波罗的海捕获的红旗金枪鱼，这是高海拔地区特有的小褐牛肝菌，刚才那个摊主说了，回去用这两个一起炖汤，味道鲜美至极，包你打耳光都不肯放。"

除此之外，他还善于自创菜谱，总能恰到好处地在寻常菜式中添上点睛之笔，让原本不甚稀奇的菜肴身价翻倍。

"这是奶香焗银鳕鱼。因为银鳕鱼本身味道有些寡淡，所以我又特意萃取了浓缩龙虾汤配合柠檬汁淋在上面，尝起来应该会比原先更有层次。"

他做菜的样子十分投入，还为此准备了一套厨师制服，看上去就像从电视上某档厨艺竞技类节目中走出的大厨。约书亚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叫人拿捏住味蕾，贪图起口腹之欲，他甚至怀疑回到珀迦托雷以后还能不能习惯那里单调到要命的饮食。原先他也就那样，一个人粗茶淡饭地过了一辈子，可是现在……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吃过晚饭，他们一起出门散步，顺便遛个狗。

满大街都是圣诞氛围的装饰。路边的行道树上缠着彩灯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窗上都挂着槲寄生，点缀着红色的蝴蝶结和金色的小铃铛。

两人一起并肩在街上信步前行，小金的狗绳攥在崔斯坦手里，被恶趣味地打扮成一只圣诞麋鹿的模样，走在稍前一点的地方。

天空中一直在飘雪，雪花不大，在蒙蒙小雪中，一切都看起来更美，更有节日气氛。

天气有点阴冷，约书亚缩着脖子，呵出一口白气。

街边有个戴毡帽的中年人正在派发一种私印的小册子。崔斯坦经过他身边时很自然地接过一本。

"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中年人说，"圣子为我们献出了生命，今天是祂的生日，让我们不要忘记这节日的由来，更不要去听信什么邪神……"

小册子上是一些潦草的连环画，大致情节为：传说有一名处女，在未嫁之时怀了身孕，天使为她指明一个丈夫，而后在马槽中诞下一名婴儿。

"这是什么？"崔斯坦问。

约书亚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画册，道："这是在人间流传最广的圣诞节的由来。传说童贞女子玛利亚因被白神选中，而成为圣子的生母，于是未婚先孕，在圣诞节这天生下圣子，他正是带领人们走出黑暗矇昧时代、找寻光辉信仰的先知，是白神的箴言在人间的喉舌，也是祂的向导。"

崔斯坦盯着画册最后那张有些抽象的婴儿脸看了半晌，最后合起来，愤愤不平道："为什么不庆祝白神的生日，反而要庆祝一个向导的生日？"

约书亚笑了："没有人知道白神的生日，况且，我觉得祂应该也不需要人类为祂庆生。"

“是因为人类叫祂失望吗？”崔斯坦有些赧然地看着他。

约书亚一愣，没想到他会拿这个问题来问自己，就只好十分主观地臆测：“不会啊。只不过祂是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入不了祂的眼。”

两人继续默默朝前走，微雪中，两旁的街景笼上了淡淡一层罗曼蒂克色彩。

悠扬飞舞的雪花中，有歌声传来：

与你抵足而眠是如此之近，

我无法抵御那种感觉，

快要不能呼吸，

此时此刻，被你笑容所困，

我从未向谁如此敞开，

拥抱你时，拼劲全力才能压抑自己，

让我们不要着急，

让我们不要太快……

转过街角商店，一座喷泉广场豁然开朗。中央喷泉前面，立着一棵巨型圣诞树，一男一女两名歌手正在树下演唱。他们的乐器很简单，一把吉他，一架电子琴。女歌手拨弄吉他声音清亮甜美，男歌手弹奏电子琴声音温柔浑厚：

只要月光下的一吻印在你唇上，

只要一次触碰的火花将我点亮，

我不想把事情搞砸，我不想操之过急，

只要黑暗中的一瞥，或许你就是，

那个我穷尽一生等待的人……

四周的观众已经形成人墙，都在随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约书亚他们站在外围，透过人群看到一对爱侣。歌声中，女孩仰头望着身旁的男孩，眼睛在暖黄色灯光的照耀下明亮如星，男孩将她搂入怀中，用自己的大衣包裹住，随后，两人在夜幕中拥吻了对方。

约书亚感觉脸颊一热，赶紧扭头，把视线投回歌手身上。

所以宝贝，

我没事，

只是需要，

一个晚安吻……

他感觉自己的手忽然被人握住，五根温暖的手指往他的指缝里钻，直到十指相扣。他回头看了眼身旁的人，他一言不发，却已泪流满面。

约书亚莫名觉得，崔斯坦这是在向自己“撒娇”。或许是目睹别人的甜蜜叫他内心的孤独一时无处排遣，只好向身边的人寻求慰藉。

约书亚却并不在意这些，他大大方方搂住他的腰，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上，默默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替他拭泪。

他们又站着听了一会儿。空气中忽然飘来一丝温暖的酒香，把两人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崔斯坦像只猎犬那样抬头在空气中深嗅："好像在那边。"

约书亚被他拉着，走街串巷，像一对从寺院里逃出来，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僧侣。

崔斯坦带着他走到一辆推车的小摊前，原来是卖热红酒的。

摊主是一名年轻女士，手脚很麻利，手推车下面应该连着煤气罐什么的，她就在一只巴掌大的小锅中加热红酒，微醺的酒香四溢开去，带着丝丝香甜的味道，仿佛夏日的遗迹。

她一边往里面加入苹果、生梨、鲜橙、柑橘等水果，一边抬起被风刮得红红的脸蛋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两位都是电影明星吧？”

约书亚笑着感谢了她的恭维，崔斯坦刚开始没听懂，反应过来后，红着脸将头转向一边。

没想到摊主更来劲了。

“般配。”她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约书亚原以为崔斯坦会着急否认，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摊主热情地道：“今年真是值得好好庆祝一下，好几年圣诞节都没这么有气氛了。热红酒好了，但是请稍等，让我为两位显摆一下。”

她取出一片柠檬，三下五除二雕成一朵玫瑰花，又用刀尖在底部剌开一道小口，别在杯沿上。

远处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一辆花车殿后。他们齐声喊着什么口号，被花车上播放的圣诞颂歌盖过，听不清楚。他们每走一步，就向路两旁抛洒鲜花。约书亚只觉得他们脸上戴了什么面具，远远看去白花花的，有点瘆人。但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他又转向摊主：“今年有什么特别吗？”

摊主难以置信地把两只眼睛瞪得老大：“黄磷病啊！那么大的事情你忘啦？我们战胜了这种极其凶险的疫病，难道还不值得庆祝吗？”

说完，她将热红酒小心地递到他们手里：“趁热先喝一口，告诉我味道怎样？不满意我可以重做的。”

约书亚双手捧着喝了一口，温酒入喉，馨香四溢，经过加热的酒精都蒸腾在空气中，在这个小摊周围笼上一圈迷醉的氛围，而蒸馏过后的酒液则显得更加甘醇，混合着被热气成倍扩大的果香，简直像打翻了春天。

崔斯坦咂着嘴道：“果然，人间至味总是隐藏在苍蝇小馆中。”

摊主的笑容更灿烂了：“感谢惠顾。下次再来，我给你们第二杯免费。”

远处的人群渐渐走近，约书亚和崔斯坦也终于看清他们脸上的面具，竟然是所罗门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大卫·扬斯的头像。

他的脸被一比一打印在铜版纸上，瞳孔处挖两个小洞，一根橡皮绳从脸颊两侧穿过，把这个简陋的面具固定在别人脸上，看起来怪异又滑稽。

约书亚压低声音向摊主说：“他们为什么要戴这个人的面具？”

“你连这都不知道？”她先是表示诧异，随后，一种崇拜的迷狂渐渐在眼中亮起，“他是救世主！是他彻底治愈了黄磷病！他的所罗门集团开发出一种生物电子疫苗，就是那种微型机器人，可以注射入血管，随着血液四处流动清除病毒。我们能开开心心地过这个圣诞节都是因为他，他是全人类的英雄……”

约书亚和崔斯坦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约而同地摇摇头，虽然心中义愤，但终究不便将实情讲出，毕竟，谁会相信，是一个天使的愿望救了所有的人？

那支游行的队伍走到他们面前，一边向他们头上抛洒鲜花，一边继续大声重复口号：超威大卫，拯救人类！

有几个还走到他们身边，试图将他们裹进队伍里，甚至有人冲上来，想给他们戴上一模一样的面具。摊主兴奋地加入他们，也跟着他们一起大喊。

恰巧这时，街道左侧大楼外墙上的巨型LED显示屏忽然熄灭，随着发光二极管集体一闪，大卫·扬斯的脸出现在上面。

游行队伍里寂静一片，所有人都驻足屏息，期待聆听他们“英雄”的“智慧之声”。

与约书亚想象中不同，镜头里的大卫·扬斯个头不高，有些清瘦，但比例很好，面相柔和中带点颓废。他身上似乎没有商人的狡黠，相反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对着镜头外的工作人员用口型询问：“可以开始了吗？”

游行队伍中立刻有人发出赞叹：“扬斯先生那么富有，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就像普通人一样。”

“他本性低调又善良，不习惯太多曝光。”

“你看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紧张。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率真到可爱！”

大卫·扬斯清了清嗓子，眼睛向下瞟着桌面上的稿纸：“在一切开始之前，先祝大家圣诞快乐！”

约书亚断定他是在假装。因为就在他刚才低眼垂眸，做出谦卑之态的一瞬，他发誓自己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倨傲的锋芒，好似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成为这场拙劣的造神游戏的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