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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怀瑾,唸噶咻乸嗙啾叻嘹。”*(注1)
J关上门,撂下这么一句,以丝毫看不出失明迹象的流畅动作,完成了放包、换鞋、洗手、拿汽水、把自己扔上沙发的一连串行动。
沙发上窝了几分钟,J摘下眼镜,大字摊开,一副随时睡过去的模样。
“视”欧理于无物。
或者说,置欧理于不顾。
欧理仍在找翻译器,尝试把她进门时说的那句话翻译成……人话。
她怀疑怀瑾2701已经发明出独特语言,发音方式跟她所知道大部分语系似是而非,极少数音节隐约听得出元音和辅音,但她心知肚明它的意思大概率和她联想的,南辕北辙。
怀瑾2701把这种语言传授给J,于是大姬小J实现了超脱物理和现实意义上的,密聊。
欧理将偷偷录下的那句话上传到四个主流的免费翻译器,一律提示“无法识别”。
她动用了所剩无几的点数让自己的智能助理自动匹配,但也找不到能够识别这种语言的翻译器。
欧理瞄了眼怀瑾2701,怀疑2701采用了某种屏蔽措施,使她无法上传能够让通用AI应用识别的音频。
经常通过网络手段挖坑埋人的人都知道,网络不可信——除非你用的是自己的通信基站、线路、协议,并且不经过任何中继器、转换器转译编码。
她现在在姬家,有可能这个房间就有2701布控的中继器和转换器。
无论多么强大的系统或防火墙,只要踏入房门,进入这片区域,信号都将被俘获,然后被2701控制、篡改。
怀瑾2701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显示屏上滑过一行欢迎词:「别客气,随便坐。喝茶吗?」
欧理不相信怀瑾2701的「别客气」。
吃苦受冻的这段时间,针对大姬小J,她更新了自己的社交防火墙和危险提示词,归根到底只有一个逻辑:正话反听。
不要相信怀瑾2701的友好,不要相信Joker的微笑。
都是危险信号。
但是……
听着沙发上均匀的呼吸声,欧理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换了下姿势,长时间保持僵立姿势,很累。
怀瑾2701无声地滑到她面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附送眨眼的动态大黄豆表情。
欧理余光看向J,她安静地睡着。她似乎真的睡着了。
手里的盲杖松松握着。
一个用来提示其主人身有残障的工具,在J手里更像魔杖,释放出致命电流的物理魔杖。
欧理拿出手机,用文字和怀瑾2701交流:「J告诉你了吗?我需要几件厚衣服。」
怀瑾2701:「小寻没告诉我哎。你为什么需要厚衣服?」
欧理:「因为我冷啊。」
怀瑾2701:「哦,可怜的小Oli。」
欧理:「……谢谢?」
欧理:「我需要去公寓取几件厚衣服,我希望你能恢复我的管理员权限。」
怀瑾2701:「你取厚衣服,为什么希望我恢复你的管理员权限?」
又是一个眨巴眼睛的动态表情。
欧理感觉哪里不太对。
她硬着头皮继续:「因为你封锁了我的管理员权限,我进不去公寓,我需要你解除封锁,至少能让我回去取几件厚衣服。」
怀瑾2701:「你需要取几件厚衣服?」
欧理:「也许还要拿一些生活日用品和贵金属。我需要钱。」
怀瑾2701:「好。」
欧理盯着屏幕上硕大的「好」,尝试通过手机端登入管理员账号。
【警告!无法识别的用户。】
【警告!无法识别的用户。】
欧理将手机屏幕转向怀瑾2701,调动面部神经和肌肉,竭尽全力传达出“质询”的意思。
怀瑾2701:「?」
欧理盯着怀瑾2701,椭圆形显示屏完全被[微笑]占据。
一位学生家长曾直白但友好地提醒她,不要随便给人发微笑的小黄豆表情,因为它的含义不太友好,在一部分网络用户——尤其是她学生家长这一代人——看来,[微笑]象征着“嘲弄”、“你个小可爱”(这里的‘可爱’=可爱的反义词)、“滚”等等消极态度。
怀瑾2701歪了下头,状似不解,显示屏上的[微笑]变成[疑问]。
没人比欧理更了解2701装载的「系统」——顺带一提,系统名称就叫做「系统」(「The System」吗,简称:TS),它既融合了欧理最喜欢的诗人T.S.艾略特的名字,又致敬了「The Machine」*(注2),因此,该名称取得组织成员的一致好评。差评或许有,只不过欧理屏蔽了所有含有负面关键词的反馈意见。
无论如何,「系统」是组织公认的,无限接近于理想人工智能的人工智能体。
所以,欧理有理由相信,装载了「系统」的怀瑾2701在跟她开玩笑,她本人并不觉得好笑的玩笑。
沙发上,J的手指动了动。
她醒了么?
欧理试探地低低唤了声:“J……?”
“咦?”J懒散地半睁开一只眼睛,“你为什么还在?”
欧理也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在。
难道不是你让我回来自己跟2701说的吗?
欧理期期艾艾地说:“那个……衣服……”
“小洋葱要回去取几件衣服,你给她开几分钟权限。”J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从平躺变成面朝沙发靠背侧躺,“一点小事,磨磨唧唧。”
在J手中那支物理魔杖被她身形遮挡的一瞬间,欧理短暂地设想了一个可能性:这是不是意味着在J心中,她不算外人?
她自己绝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出现如此不修边幅的一面。
教养不允许。
她的母亲用矫正器和束缚带调训出的规矩不允许。
可是在亲近的人面前,人是会不自觉放松的。
“几分钟?”怀瑾2701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她重新注意到盲杖的尾端。
欧理斩断了缱绻的联想,斩钉截铁道:“五分钟,五分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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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的苹果气息浓郁、清晰,有几分全面入侵的意味了。
姬寻很烦躁。
「泛时」这周的任务是通过实况照片(超短视频)解读被拍摄者的表情,判断其情绪和情感。
祁怀青帮她问过「泛时」业主阿阮,但阿阮没有调整姬寻的工作内容,她说你回去查看任务文件就知道了。
人工智能幻觉无处不在,有些阴谋论者认为,个别主流人工智能体有可能篡改元数据,毕竟一旦大模型接管服务器,具有调用内部软件、文件的权限,篡改资料和信息并不难。
反对阴谋论者的理智派认为,人工智能体并没有发展出自我意识,为什么要去篡改互联网元数据,人工智能体的动机或目的是什么呢?
很遗憾,阴谋论者是悲观的现实主义者。
人工智能篡改元数据也并非危言耸听。
祁怀青说,以前阿阮无意间提到,发布任务的机构认为网络传输可能导致人工智能体篡改元数据,所以坚持用本地存储的方式传输数据,U盘本身具有防火墙功能,能够有效阻止主流人工智能对U盘内元数据的污染乃至修改。
这也是为什么「泛时」咖吧坚持屏蔽一切智能设备和网络。
小洋葱第一次走后,姬寻查看了任务文件。
她明白了阿阮的意思,如果别人的实况照片是解析表情和肢体语言,那么给她分配的视频多半以对话为主,通过语气和措辞解析情绪。
祁怀青把它当成工作,还是挺简单的、处于她舒适区的工作。
但姬寻意识到任务内容的深层意义。
又是一项对抗人工智能幻觉的修正措施。
弥补那场用26条鲜活生命警告世界警惕人工智能幻觉和狭隘定义的事故。
此时此刻,或许有千千万万人正在通过时薪二十块左右的兼职工作修正大语言模型时期遗留的幻觉和狭隘定义。
但这千千万万人中一定不包括欧理。
门铃声响起。
“第六次了。”姬寻抱怨,“姬怀瑾,你玩够了没?”
怀瑾置若罔闻,自顾自发出愉悦的欢呼声,问:“要开门吗?”
“等一下。”姬寻打出暂停手势,“我收个信息。”
六点整,L&L的工作安排送达收件箱了。
从欧理跟她到家,整整六个小时,欧理往返了六次。
第一次,欧理说五分钟,怀瑾给了她五分钟,只不过从话音落地开始算,等欧理到公寓门口,五分钟早就过去了。
第二次,欧理测算了到公寓的时间,跟怀瑾说她需要半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后她无功而返,怀瑾反问她:哪天的半个小时?
……
第四次,意识到走向逐渐离奇,欧理修正了表述。
姬寻抽空听了一耳朵,作为人工智能提示词,欧理返璞归真,恢复了大语言模型时期不厌其烦式严谨——
“我需要你在今天的16:35-16:45期间,恢复我的管理员权限,打开福云路666号2310室入户门,因为我要取几件厚衣服,你只需要恢复我的管理员权限,让我能够打开入户门……。这样,就可以了。”
人物、时间、地点、方式、为什么、怎么做六大要素,小洋葱的表述相当到位,可以裱起来当范例。
但……
小洋葱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也就是“我”是谁,又被怀瑾抓到了漏洞。
第六次的描述哪里出了纰漏,姬寻没听,便无从得知。
论文字游戏,小洋葱怎么可能玩得过怀瑾。
听完L&L发送的工作日程安排,姬寻不紧不慢地让怀瑾开门。
“第六次了,我应该怎么表述,2701才能理解我需要几分钟时间的意思是……”欧理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生不如死,生无可恋,但不敢大声地轻声问,“从我开门到我收拾好东西离开?”
——对啊,第六次了,小洋葱怎样才能接受现实,她被怀瑾当成陀螺,耍得团团转。
平心而论,姬寻十分佩服欧理的执着。
她甚至产生了少许怜爱的情绪。
门铃响起瞬间几乎到达顶峰的烦躁,也奇迹般地在小洋葱的轻声细语中消散了。
或许跟她确认了明天去L&L中心参加产品评测的任务内容有关。
无论如何,此时的姬寻心情十分愉快,她拍了拍怀瑾结实的后背,带着笑意说:“怀瑾,别闹了。”
怀瑾播放了一段轻快的音乐。
“你为什么不加小寻好友,这样当你到公寓门口,可以给小寻发信息,让她向我转达指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