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哈注意到,最近几次请安时,端嫔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今日在御花园偶遇,端嫔行礼时竟连步摇都忘了扶,任由那支素银簪子在鬓边晃荡。
"妹妹近日睡得可好?"伊尔哈故意问道,目光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端嫔像是受了惊的小鹿,手中的团扇"啪"地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捡,却不小心露出了腕上那个褪色的红绳——那是入宫前母亲亲手给她系上的平安结。
回到寝宫,端嫔对着铜镜慢慢梳理长发。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可眼角已经隐约有了细纹。她想起选秀那日,母亲在神武门外死死攥着她的手,眼泪滴在她嫁衣的绣纹上:"我儿,活着就好..."
如今皇上允许无子妃嫔出宫,她心里那簇本以为早已熄灭的火苗,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昨日家中偷偷递进来的信上说,父亲已经给她相看好了人家,是个丧妻的武将,性子粗狂,但对妻子不错,家中只有一个刚两岁的女儿,这个年纪养大跟亲生的也没有区别了。
"主子..."贴身宫女捧着药碗进来,见她又在出神,忍不住劝道,"您若真想走,皇贵妃娘娘定会帮衬的。"
端嫔却突然落下泪来。她怕啊,怕宫外陌生的世界,怕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君,更怕自己这颗已经习惯了深宫秩序的心,再也适应不了民间的生活。
窗外的海棠被风吹落,花瓣粘在窗纸上,像极了当年选秀时,贴在轿帘上的封条。
……
端嫔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鼓起勇气跪在了永和宫门前。她褪去了平日素净的宫装,换上了一件许久未穿的藕荷色旗袍,发间只簪了支新摘的芙蓉花,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初入宫时的模样。
伊尔哈刚起身就听琉璃来报,说端嫔在外头已经跪了快一刻钟,她连忙亲自出去将人扶起。
"娘娘..."端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嫔妾...想求个恩典。"她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伊尔哈看着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忽然想起去年端午时,端嫔偷偷给宫女们分香囊的情景。那时她笑得温柔又寂寞,说是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如今这双绣过无数香囊的手,终于要为自己绣嫁衣了。
"你放心。"伊尔哈亲手将她扶到绣墩上,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本宫亲自去跟皇上说。"她取下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戴在端嫔手上,"这算是我给你的添妆。"
端嫔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尽似的,连帕子湿透了都止不住。伊尔哈轻轻拍着她的背,心想这深宫到底埋葬了多少女子的韶华。
"日后出宫了,好生过自己的小日子。"伊尔哈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琉璃道,"去把本宫那对赤金缠丝镯也取来。"她笑着替端嫔擦泪,"就当是...替那些出不去的姐妹,多看看宫外的春光。"
窗外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正好照在端嫔含泪的笑脸上。伊尔哈恍惚觉得,这大概是她在深宫里见过的最动人的景色。
伊尔哈在乾清宫提及端嫔出宫一事时,康熙正执笔批阅奏折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纸上洇开一小片红晕。他眉头轻蹙,目光略显茫然地望向窗外,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端嫔已经是嫔位,她都能出宫才能证明皇帝的心意……”伊尔哈还在碎碎念,试图说服康熙,却看到康熙似乎是在发呆。
"端嫔......"康熙低声重复着这个封号,眼神渐渐飘远。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总是安静站在角落的身影——长春宫那位喜欢穿素色衣裳的嫔御,似乎总爱低头绣着什么。若不是之前赫舍里贵人入宫时需要人照看,他几乎要忘记宫里还有这么个人物。
伊尔哈看着帝王出神的侧脸,忽然意识到一个荒谬的事实:对康熙而言,端嫔就像养心殿多宝阁上那尊从不挪动的青瓷花瓶,明明日日可见,却从未真正入眼。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刺,忍不住为那个在深宫中默默凋零的女子感到一阵酸楚。
"表哥,"伊尔哈轻声道,"端嫔入宫十二载,从未有过过失......"
康熙回过神来,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并非在权衡帝王颜面,只是突然想起去年除夕家宴上,那个默默为昭宁公主挑去鱼刺的素净身影。当时他还以为是哪个得脸的宫女,原来竟是自己的嫔御。
"准了。"康熙淡淡道,随手在奏折上批了个"依议",仿佛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抬头看了眼伊尔哈欲言又止的表情,又补了句,"朕还不至于迁怒一个五品小官。"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吹动案上的奏折哗哗作响。康熙望着其中一本关于禁缠足的折子,突然想起端嫔似乎从未缠足——那年选秀时,正是这双天足让她在众多汉军旗秀女中显得格外不同。只是如今,连这点特别的记忆都模糊了。
伊尔哈退出殿外时,回头望了眼又埋首奏折的帝王。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明黄的龙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支朱笔在纸上划过的痕迹,就像端嫔在这深宫中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