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月初七,山岚上爬起一抹绯色,晕染在苍蓝的天幕。
今儿乃长宁十六岁的生辰,一行人要前往隐秀山,需得早些出门。
月燕候在院外,俄顷,伴随着“吱呀”声,少女从门后走出,亭亭玉立,却仍着素衣。
见她上下打量着自己,长宁抬起云袖晃了晃,又摸向腰间,确认并无不妥才道:“怎么了,为何如此瞧我?”
又想到昨夜自己睡得晚,今儿也未照镜,莫非眼下青黑?
脑海中浮现出昨夜的拥抱,长宁的唇角漫出一丝笑,她不经意地朝左侧瞟了眼,原清逸出门采晨气,尚未归来。
月燕注视着她的目光,心忽地闪了下,但也未多想,几步跨至门口将她拉回屋中:“临行前右护法特意嘱咐,今儿需得替你好好妆扮。”
话间,月燕转身打开雕金漆海棠柜门,取出烟紫色云霏合欢花长裙,此乃沈傲霜特意为长宁量身定做的衣裳,耗费了不少工序。
没等她应声,月燕就动作麻利地褪去了她周身的素衣,重新拿来套烟紫色底衣,中衣换上,系上云雾金丝绣带,从两侧垂下轻絮,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套上夕岚色外袍后,再搭上同款飘带。
长宁素来对生辰不在意,又明白娘亲乃是因自己才离世,亦有愧疚。但念及沈傲霜一番苦心,遂乖顺地任由月燕拾掇。
云霏长裙贴合腰身,飘逸轻盈,长宁挥了挥花瓣的袖袍,梨涡浅绽:“有劳月燕,傲霜姨的眼光甚好,这身烟紫色的长裙很合我意。”
她拨起腰间的坠金穗子,又绕着飘带转了圈。
月燕理好衣摆,仔细检查一番后将她按到凳上:“那你还总着素衣。”
长宁注视着金螺钿镜,笑吟吟道:“因兄长中意素雅,我倒也习惯了。”
小年夜上的美人穿得五颜六色,但原清逸都没瞧个正眼,她先前为亲近他,也尽量捡些素雅的衣裳来穿。
长宁极少对镜,又忙于研究医理,对女子之美更不曾在意。但穿上这身衣裳,她也挺喜欢,先前沈傲霜替自己做了不少五颜六色的衣裳,看来回谷后得挨个试试。
满瀑青丝撒下,月燕熟练地挽起反绾簪,又从沉香木妆奁中拿出云凤纹钗晶花流苏缀于两侧,发间插入镶宝双层花蝶玉簪。
她虽为弄武之人,妆点之事倒也毫不含糊。
少女本就面若粉桃,唇不点而朱。月燕仅在她额间描了朵花钿,又拿出对玉雕嵌珍珠八宝耳坠夹于粉垂,脖间佩上嵌珍珠宝石项圈,右手腕戴上白玉福寿纹羊脂玉镯,左手绕着紫玉缠枝牡丹臂钏,左手食指套上白玉雕鹭鸶莲纹戒......
总之,高门贵女的行头皆上了个遍,月燕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少女虽仍夹带着一丝稚气,却在玉石的衬托下熠熠生辉,富丽又不失纯真。
长宁也挺喜欢这一身金光灿灿的行头,对着镜子照得满面含光,但她从未佩戴过如此多金银宝石,她侧眸望去:“一定得都戴上么,我的脖子都要直不起来了。”
清脆之声随着晃动的水晶帘,令人心生愉悦。
原清逸甫一进门就听到了撒娇声,他唇角带笑,边行边道:“怎么了?”
闻言,长宁立即扭头朝他望去,见到温和的双眸,连身上的沉重也悉数散去。
“兄长,你回来了,”她欢欢喜喜地起身,想过去抱他,却忘了这身衣裳有多繁复,一个没注意就踩上了飘带,重心不稳。
月燕方伸手去扶,眼前就没了人,她抬头看去,只见原清逸的手搭在长宁腰间,一手正拨着玉雕嵌珍珠八宝耳坠,神情看来……
月燕的心莫名地跳了下,眉心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长宁几近跌在他怀中,本欲伸手去抱,又忽地想到月燕就在一旁,她稳了稳心神,往后挪了小步:“多谢兄长。”
修长的手指从粉垂落下,原清逸顺带取下耳饰,温和道:“沉就别戴了。”
“那倒不行,”长宁笑着从他指尖拿过耳坠:“此乃傲霜姨精心准备的礼物,我只是不习惯,多戴戴便好。”
话毕,她掰开玉雕嵌珍珠往耳上夹,但她从未戴过,一时也没扣上。
月燕方伸手想帮忙,便见原清逸垂下头,一手自胸前抬起,一手自她颈后绕过,掌心包着柔手,悉心地将耳坠戴上。
这姿势未免过于亲密,纵使两人如今亲厚,也……
月燕的心口微微发闷,却又认为自己定是多虑了。
重新戴好耳坠后,长宁摸了摸,指尖从他的掌心滑下,狡黠一笑:“兄长执剑之手倒也甚巧。”
原清逸旁若无人地替她捋顺鬓角的碎发,从上往下地打量,目光又重新落回玉团面,珠光宝气倒更衬得她玲珑秀致,极美。
他满意地点头问询:“收拾妥当了么?”
“嗯。”
“那去用膳吧。”
“好。”
他今儿不仅神色怡然,行为举止亦极其款洽,长宁认为昨日的一番谈心甚有功用。或许也是因今日乃自己的生辰,他连冰雪的气息亦悉数收拢。
柔和的气息,倒真令人如沐春风。
长宁满心欢喜,又觉飘带委实碍事,刚伸手去扯,一双手就自腰后穿来,轻拨过胳膊。
原清逸将玉带搁到红木架上:“上山恐有不便。”
“恩,我亦正有此意。”
两人相视一笑。
月燕暗自收回指尖,此乃她第三度帮手却被抢了先。注视着并肩而行的背影,她眼底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鸡翅木桌上置放着十六盘圆形玉碟,颜色各异,或为面食,或为肉类蔬果,精美秀致,看得人馋涎欲滴。
长宁颔首点礼:“有劳月狐大清早便为我操劳。”
月狐收好食盒,扬声道:“此乃灵州最富盛名的生辰早点,尊主特意嘱咐我去盯着现做的,大小姐且放心食用。”
说罢,他笑着将月燕拉出,及至游廊方开口:“瞧,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转头却瞥见道沉思的目光,月狐捧起她的脸:“怎地大清早就魂不守舍,我不过离去片刻就思念成疾了?”
月燕轻轻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并未应声。
“快说,要不然我可不饶你,”月狐的掌心滑至她腰间。
月燕拍下他的手,扯出丝淡笑:“见尊主与大小姐亲厚,遂有几分感慨。”
“此乃好事。”
“恩,我也替他们开心。”
“当真是如此?”
“我骗你作甚?”
月狐一手揽着纤腰,一边哼哼:“阿鸢可最会骗人。”
“那是你心甘情愿。”
“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二人的低语渐渐消失在耳边,长宁对“思念成疾”之类的话记得格外上心,她琢磨着下回与原清逸重逢也要表现得热情似火。
此时,她脑中猛地闪过“干柴烈火”四个字。
峨眉微挑,原清逸猜她定是听到了方才的对话,轻笑道:“所思何事?”
“干柴烈火”在舌尖过了一圈,长宁抬头注视着他,声音清甜如梨汁:“兄长,月狐与月燕情谊甚笃,我们也要像那样。”
她面上笑着,心下却暗腓,月燕方才的神色有些恍惚,莫非方才在屋中自己同他过于亲密,令其觉得不妥?
原清逸随口“嗯”了声,话毕又轻咳道:“我们与他们不同。”
“有何不同?”
为免原清逸看出端倪,长宁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她端起面前的芙蓉玉碗,汤底乳白,其上飘缀几点红,她挑起一根仙云吉祥面,咬开后其间包有鱼肉,爽滑弹口。
原清逸的话在舌尖兜兜转转,终将其烂回肚中:“日后我再与你细说。”
满口盈着鲜甜的汤汁,长宁含糊地应了声“好”,她本打算吃完一根也让原清逸尝尝,这根面却似乎没个头。
原清逸注视着鼓包的面颊,弯唇一笑:“此乃寿面,仅有一根,不可咬断。”
长宁只得一鼓作气,待食尽后道:“待兄长生辰,我也要看着你吃。”
“嗯,”原清逸将散落在她胸前的青丝拨至身后:““我会赶回谷中。”
芙蓉玉碗里的汤汁滑入长宁心口,令周身暖暖乎乎,她又夹起一颗玉丸品尝。
原清逸的生辰乃兰月初三,为时尚早,长宁心想,纵他不在苍龙谷,自己亦可前去找他。
前往隐秀山需得个把钟头,原清逸膳后皆会调息,上马车后嘱咐了几句就开始凝神打坐。
长宁也未缠他,自顾在案前专心致志地翻阅典籍。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在官道上,踏过湖光山色,穿梭在林间,惊起一群山鸟。
长宁被一声啼鸣拽回神思,她直起身捏了捏酸胀的肩颈,目光随着玉带往原清逸的腰间爬。
她仔细地闻了闻,却连一丝药香也没有。
长宁不晓得他这是在练什么功夫,竟会气息全无,倒散发着一股冰寒。
她心下好奇,便朝原清逸挨去,她本就跌坐在云毯上,及近后目光正及他的腰腹。
长宁不假思索地凑上前嗅闻,无一丝麝香味,她又朝前倾身,下巴几乎要碰着他的髀骨。
值时,马车忽地一颠,她重心不稳地向前扑去,好巧不巧地倒在他的□□。
经此一撞,原清逸缓缓睁开黑眸,缓歇片刻才隐去目中的深幽,他垂头盯着身前趴着的脑袋,将人扶起:“可有撞疼?”
他归息时五感紧闭,周身硬如玄铁,自然感受不到她撞来的情形。
长宁一手抓着山矾的衣摆,一手捂着鼻子,嗡声道:“兄长下面莫非藏有武器,怎如此冷硬。”
她上回虽仅触摸须臾,手感却极柔软,适才撞下却是冷冰冰一团,差点让她臼齿打颤。
原清逸也没多想,飞快拿下玉手,只见挺鼻淡扫一线粉痕,他伸手就往下覆去。
如冰似铁的手一贴来,长宁就身子发僵,星眸微嗔:“哥哥,你的手好凉。”
原清逸眼皮一跳,反应过来后松穴回息,五感还归,甜香扑扑地往肺腑里钻。
他凝了温力,再度覆盖在她鼻上:“可觉舒适?”
一梦清宁夹带药香顺着呼吸往心口滑落,让长宁甚觉安心,她提眉道:“兄长练的功夫当真奇特,连我仔细嗅闻亦未探得你的气息。”
“嗯,江湖之大,高手众多,是以需得敛息藏气。”
“如此看来,高手也挺难当,”长宁拿鼻尖在他掌心蹭了蹭,又咕哝道:“不妙,不妙。”
睫翼的触碰令原清逸格外享受,连出口都带了几分慵懒:“如何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