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唯把资料册合上，站起身，“再议吧。是不是快到饭点了？分头走，吃饭去吧。”

曾安视线在她跟孙业索之间飞快跳了几下，“失踪也难被找回来，风险很大，确实还得再商议……”她很有眼色的撤了，“我们回去评估一下。”

顺手把另外两个研究员薅走。

颜寻之和宁悦两个哨兵一左一右跟在孔唯身边，只落半步，像俩随身保镖。走廊就那么宽的位置，经过的时候，其他人都得给她们让让位。

正是饭点，朝食堂的这条路上人来人往，孔唯走的相当顺畅，心道其实养两条狗也挺方便，随口闲聊猜今天食堂会做什么？

颜寻之说，“就那些吧。”

宁悦以为她别有用意，“食堂要换菜谱了？”

孔唯呵呵笑，“我要是领袖，不吃食堂，我也不换菜谱，你们就吃去吧。”

做完晚训，宁悦一直跟到房间门口，才拜拜手进隔壁房间。颜寻之像条缀着的尾巴，慢慢悠悠被拖着进门，孔唯先去烧水，听见身后嘎哒一声。

门舌跳上了，她站在门口，离她有些距离。飘带松松散散，低头时头发自然前垂，脸孔糊化，看不清神情，“尹泽……是什么样的人？”

孔唯稍想了一会这是谁，脸跟名字都半生不熟，好半天才对上号，“……怎么想起问她？”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仅有的那几次交集，没印象，这个人在她记忆里能对上号就不错了，“西南那个通讯部的？普通人吧，我没跟她打过交道。”

颜寻之沉默了一会，“她支持留在地下，是吗。”

太直接了。

一瞬间感受到孔唯目光落在她身上，锋利的、审视的，像要将她骨髓神经整个深掘，连根扯出。颜寻之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向上抬，抓住门把，手心微微泛潮。

“你跟她有仇？”

颜寻之视线闪烁，片刻道，“她不认识我。”

哦。孔唯懂了，没有再问，轻飘飘从她身上掠过，“地面派。支持去哪就不清楚了，不过能做通讯的位置……通讯部挺苦的，你看孙业索也是通讯部的，我认识的人里都想回地面，还真没有愿意留下的。”

颜寻之垂眸。

水烧好了，孔唯兑了杯温水拿过来。颜寻之没有接，靠着门，顺着滑下去。

“你有想过……杀她吗？”

“我看起来很像杀人狂吗？”孔唯笑了，“她又没碍我的路，我杀她干什么？”

颜寻之蹲在地下，几秒后豁然抬头。像只大猫，没有表情，只炯炯有神的望她。

孔唯举着杯子的手收回来，“你不喝我喝了啊。”

她摇摇头。

很久。大猫说，“我去。”

“我解剖，换我杀了她。”

尹泽带队探索，孔唯一个总指挥，就算再怎么剥夺，在地面派内还是有份量，这点权利至少有的，硬刨了个萝卜坑把颜寻之种进去。

对此安排，尹泽很纳闷，但这纳闷不能出现在脸上。

等这接风宴到了尾声，她才拐弯抹角的问，“指挥官，您怎么……想到我来了呀。”

孔唯对此骗话信手拈来，“颜寻之现在是我对外的脸面，你知道吧？”

尹泽连连点头，孔唯道，“但她一个边缘白塔出身的C级哨兵，要成绩没成绩，要履历没履历，联邦怎么议论你也都听见了，说不过沾了我的光，一路睡着我上来的。长此以往，怎么好服众？”

“所以我想，让她也打出点成绩来，以后也好有个说头。”她拍拍尹泽的肩，“但这个人不好和我关系太近，近了，还跟我脱不开干系。”

“地面派的后辈里，能领头出这种任务的不多，我也得找个靠得住的……”

话到此，尹泽已经心花怒放。

地下城不沾亲带故，没点利用价值，升职真是难熬。

颜寻之顺利进入了尹泽的探索队伍。

特殊情况，特殊待遇。尹泽只可惜自己是个哨兵，没法跟颜寻之链接，恨不得把关系户塞裤腰别着。

把向导发过去，链接度不高，训练了半天，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放心，自己又屁颠屁颠跑过去，正式成了三人训练三人行。

痛苦的只有颜寻之。扒着脸，苦哀哀的惆怅，“她那链接向导跟那么死，我怎么下手啊……”

孔唯耸耸肩，没惯着，“想呗。”

总指挥下降西南，当然要用最好的规格接待。但她这下来的太突然，房间一时半会腾不出来。孔唯不在意，想说随便住一间就行，颜寻之在背后拽了拽她。

孔唯改口道，“行吧，腾好了再挪，不着急。”

军区奢侈起来，总部八匹马都追不上。

毕竟总部就那么大小，能人汇聚，高低差距未免滋养野心，太奢侈也不符合联邦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的形象。

而军区连年扩展区域，差异分明。况且她这总指挥在总部大约也就那么回事的花架子，到了军区却是妥妥的座上宾。

打开门的一瞬间，孔唯感觉，身后两双眼睛，倏忽炙热起来。

双人间、双人床，是真的双人床，不是上下床。房间面积极大，一整面模拟景观，人造阳光把整个房间照的透亮，大沙发、地毯、茶几桌椅板凳……三组保皇都有地打。

“带她去找间房，她睡这里不合适。”她指了一下宁悦，想想补充，“也找间大的啊。”

关门，身后少见拿出豹子的速度，嗖一声从她身边冲过去，扑到床上，抱着被角打了个滚。

孔唯拽着尾巴把她拖下床，“滚下去洗澡。”

颜寻之嘿嘿笑了两声，“我要睡外面！”

“知道了。”

孔唯略无语，拍了下她后腰，“给我长点脸行不行。”

出来时，她靠在沙发上，抬手招呼，“过来。”

颜寻之顺从过去坐下，听到呜一声，“没给别人吹过头发，试试。”

她觉得不太合适，还没来得及拒绝，孔唯已经道，“烫了跟我说。”

地下为了方便，头发都不会太长，颜寻之头发刚过肩，湿漉漉的垂下来。孔唯一边抖一边吹，干的差不多了，又换成冷风。

颜寻之想要回头，她止住。她于是抬头，金属条里的倒影模模糊糊，“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这很好吗？”孔唯闲闲的，“难道我之前对你不好？”

颜寻之一时语塞，“不是……”

孔唯说，“吹个头而已，心情到了。”

“……”她嚅嗫，“……我不配。”

孔唯把她头发彻底吹干了，抖了抖，发丝松散柔软的蹭过指缝。她满意放开她，给自己技术评了个高分，“军备后勤处，你情我愿就够了。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个什么劲。”

颜寻之没回应。孔唯等了几秒，弯腰绕到她侧面，瞧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什么表情？”

“疼。”颜寻之眨眨眼，“烫的。”

队伍全军覆没。

不奇怪，探索死亡率本来就超高，尹泽就是有再多次带队的经验，跟不讲道理的老天也只能玩甩骰子。

里面有颜寻之，联邦调查过，但这回连蹊跷都没了。颜寻之好好的，干嘛要专门把她送去送死？

最后只能定性成意外。

但因此被召回总部，再回西南时，感应器已经感应不到了。

“没电了吧。”孔唯说，“这玩意撑不了太久。”

曾安对此惋惜，“白死了一个。我就说这风险太大，本来信号干扰定位就麻烦，咱被盯这么死，就算找回来也未必不被联邦发现。”

“往好处想，万一实验成功留在地面了呢。”她很随意，“再看吧，看下一批。”

好像颜寻之的死就是一块丢进瀑布里的石子，连半秒水流都未能阻挡，就顺携落下，被冲刷的无影无踪。

下一批桃子果然在成熟时被联邦连根挖走。

太多次。她挑战了联邦太多次底线，他们似乎终于意识到她测试出来的忠诚度与想要的似乎有所偏移，难以为之所用，决定榨干最后一丝价值，让她偏重带队探索。

探索的人，十有八九活不到退役。

孔唯表面不显，照旧完成工作。只有天晚上忽然兴致来了，笑着问宁悦，“我这算下了一步烂棋吗？”

留着颜寻之，实验还能继续，慢慢调整方向，说不定有天就走运踩中。可颜寻之死了，她手头最后一个可用的人都没了。

当时她力排众议做决定的时候，真的是想为了这实验孤注一掷吗？

“红颜祸水啊，不能不信。”

无所谓。

反正这所有，本来就都是她的私心。

两次探索，任务完成出色，结束了监管期，孔唯申请外派南区，并同时开始自我注射。

虽然曾安说，每个个体基因不同，同样的药物注射到不同人体内大概完全不同，孔唯还是聊胜于无的试了试。南区辐射最强，如果药物对她起效，南区也能最快看到成果。

远离是联邦最喜闻乐见的结果，她还在中心，联邦总要担心她拉帮结派、再次壮大。

申请南区也正常。南区建在地面上，本来就令很多地面派趋之若鹜，在探索方面，它的死亡率也最低。

联邦批准，工作交接完毕，孔唯正式下调南区。

作为总指挥，参观南区时，她也顺道看了眼肖明染。

一个被冻在异物脑子里的人，没什么意思。

肖明染是强者吗？是强者。地下城百年都未必有这样的天才，孔唯做这个实验，所以最清楚，她大概已经异变，成为异化体，却仍神智清醒，保持地下向导的一切体征。

肖明染是弱者吗？是弱者。阶级、性别制度中，她是被压迫的那个向导，联邦要求她上缴，她不能不做，她只是个人，无法对抗集体。

她不懂这个道理，所以被封在这。

她懂这个道理，可惜对集体轻视，对高层抱有幻想，妄图走个捷径，最终殊途同归。

将永远活着——孔唯视线轻扫过去，不留痕迹。

这样活在真空里的永生也算活着……一代枭雄，要求真低。

直到她跟宁悦上地面，遇到异物潮，拼到奄奄一息昏迷之时，钳制在她刀下的异物挣扎，拼尽全力打碎头盔，爪尖挠过她的脸，抠出一道狭长的疤。

碎片扎进眼睛里，剧痛之下，她忽然又醒了醒。

望着那个将死未死的异物……很眼熟。

哦。肖明染，是这个意思。

宁悦正在毫无求生欲的等死。孔唯全靠外骨骼卡住异物僵持，不敢动，精神体实化，一只兔子软绵绵拱了拱她。

宁悦睁开眼看了下她，又闭上，“你随便。反正我是你的狗，你想怎么玩都行。”

她张了张嘴。头盔破损，她脸颊、舌头都几乎冻硬了，像在操纵别人的口齿，过了很久，才勉强有含糊的声音挤出来。

这是颜寻之，在她第一世的记忆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兔子站起来指了指自己。孔唯问，“会吗？”

……

睁眼。

她又见到了浦岁。

十七岁的浦岁叉着腰问她，“咱俩匹配度一直是最高的，你为什么要改精神图景跟她链接呀！防御系哨兵，一点用都没有！”

还有十七岁的颜寻之。

……

颜寻之倏然睁眼，“……曾安！”

孙业索一直守在旁边，见她断链清醒，迅速上前，“曾安怎么了？”

颜寻之急道，“地上杀孔唯的人是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