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谢椿举动，众长老顿时了然，谢椿又要拿出他那不知哪里来的留音石发言了，不理解中又隐隐透出一丝期待。

四方目光交织着凝聚在衣袖透出的微弱光亮上，一声“走”说得气势十足，与冷性天成的谢椿全然不沾边，更遑论还是女声，也不知是谁替他录的。

袖中一连取出四五颗留音石，谢椿依次对光辨别。众人翘首以待，不禁回想上次与之对话是什么时候的事。谢椿众人挑出其中一颗点亮，“乐！”

熟悉的腔调，熟悉的风格。作为录音来源的洛玉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赞同。徒留长老们怀念寡言少语、凌空写字的谢椿。

姚玉衡见王二没有表态，再度询问：“家中长辈知晓你们曾救过我，也想借此机会好好答谢一番。机会难得，你千万别错过。”

或是姚玉衡的言辞态度打动了他，王二不再推辞，“谢姚小姐好意，谢宗主厚爱。”眨眼间，又变成了忽被天降大饼砸中的不起眼弟子。

见三人都答应了，姚玉衡立刻喜笑颜开，提起裙摆跑下台阶，将请柬分发给她们。

淡淡檀香盛上手掌，只消一闻，仿若已置身云海里，遨游天地间。

她抚着封皮啧啧赞叹，打开请柬一看，内里甚至写有她的名字。姚家果然不同凡响，起手就是一人一份舟形请柬，而她终于对姚家有了初步认识。

嗡鸣声骤降，逐渐减弱消失。洛玉汝习惯性吞咽口水，忽地意识到她已好转，用手捂住耳朵再松开，扰人的嗡鸣真的没了。

她这才有空打量起周围，目之所及处，唯有蓝天与芒草丛。拨开如人一般高的芒草，看到的是另一片无垠的芒草丛。

察觉自己在原地打转，洛玉汝放弃了凭己之力找到出路，她凝神运气，试图设阵助力。只要芒草根根伏倒，出路自会出现，唤风阵起！

忽有风起，吹弯了芒草的柔毛，柔毛轻俯着身拂过洛玉汝鼻尖，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胡乱揉揉鼻子，洛玉汝四处张望，料想中的狂风乱舞并未到来，偶见芒草婆娑，也只是天地间生出的风所带动的。

唤风阵失灵了？洛玉汝闭目重新起势。大风乍起，芒草压弯了腰，簇簇以头抢地，呜呜哀泣起来。

感受到身后劲风，洛玉汝倏地垂下双手，那不是唤风阵所召来的风。指间无灵力流转，连体内也探查不到一丝灵力……

洛玉汝原本漫无目的地顺风而行，忽地顿住扭头往回跑，边跑边转头确认。

碧空之上纸鸢高放，细线牵引着雏燕逐风。有纸鸢意味着有人，只要逆风而奔总能找到。

双手不住拨开挡路的芒草，其叶锋利似刀，稍不留神就被割出一道口子。血珠串串滚落，洛玉汝抬手查看，只觉一点也不疼，便又加快脚步。

追逐的细线愈发清晰，离放纸鸢的人也更近了。洛玉汝听见前方响动，立刻蹲下隐匿身形。

撩开流苏似的白柔毛，隐隐看到两个身影，放纸鸢的人身材窈窕，大概是名女子，另一人较之个子高了许少，却难辨身形。

“纸鸢飞得真高！”扯线的女子欣喜不已，趁着风劲又放了一圈线轴，“再高些就更好了。”

“再高些容易断。”

听声音另一人是名男子，他音色偏冷，令人想到永冻的湖泊。

“断了才好！”

“修行之人不该相信此等传闻。”

细线绷得笔直，雏燕纸鸢宛如奋力振翅，飞得更高了。雏燕纸鸢娇小可爱，双翅绘有蝠纹，明显用以祈福。

洛玉汝一时入了迷，索性坐在地上看人放纸鸢。雏燕奋而高飞，忽又被风送远，女子赶紧收线，等待着下一阵劲风，好送纸鸢上青云。

雏燕时上时下，复又几度高飞，渐与金乌比肩。

突然出现一阵不自然的颠簸，雏燕被大风掀翻了跟头，瞬间失去平衡。

只见女子信手扯断细线，望着被劲风撕扯着的纸鸢，“还请带走我徒儿的秽气，愿他早日康复，一生无病无忧，平安喜乐。”

断线的纸鸢似乎听到了女子的请求，顶着风坚持高飞。

风知晓遇到了强劲对手，反其道而行，渐渐减弱气势，纸鸢一时缺了助力倏而坠落，消失于芒草丛中。

洛玉汝起身朝坠地纸鸢追去，芒草凝望她远去的背影，左右摆动着，柔毛轻吻着她的额头，却挡住去路。

她步伐微滞，似有所感地摸了摸额头，随着抬手，血珠从尚未凝血的伤口滚落，稳稳滴在鼻尖。

双瞳极力下瞧，隐约能看到泛起的一点红。洛玉汝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额头肿胀难耐，她不管不顾地想叫出声来，张口却涌起一阵酸意。

倏然睁眼，一方湿帕跃过双眼搭在额头上，丝丝凉意沁入肌肤，卷走所有思绪，洛玉汝不由舒服喟叹，缓缓闭上了眼。

铛、铛……

扰人动静一直响个没完，洛玉汝猛地坐起身，帕子“啪嗒”落在被褥上，立刻晕开一圈深色。循声抬头望去，天花板上挂着的铜铃晃得厉害，铃舌猛烈撞击外壁，正是那可恶的噪音来源。

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洛玉汝习惯性咽下唾液，症状并没有缓解。

哐当！

系线断开，铃舌落地，铃音、嗡鸣一齐消失。

看着无声晃动的铜铃，洛玉汝讷然半晌，惊觉谢椿竟一直在身旁。

“多谢师尊。”她无助地捧起皱成一团的湿帕，双眼不敢直视谢椿。

收起指尖灵力，谢椿从她手中拽出帕子，转身浸湿拧干。见她仍坐着，便比划着示意她躺下。

“师尊不必如此麻烦，弟子只需透透气便好。”说罢，洛玉汝翻身下榻，余光瞄到谢椿正在挑选留音石，顿时大气都不敢喘，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甲板之上，浓重夜色下，夜航船独行于天际，向着厚厚□□驶去。

洛玉汝站在船头，看着夜航船撞散云团，闯出一条航线。习习和风拂面而过，眩晕感荡然无存，洛玉汝展开双手感受湿漉漉的云雾在掌心溜走。

吱嘎。木板一沉，随之响起脚步声。回头看去，谢椿也来了。

他一手捏着留音石，另一只手拿着湿帕，凤眸盛着不满，冲洛玉汝摇摇头。

留音石亮起，盈盈光芒闪现，洛玉汝生出几分好奇，谢椿会用什么话斥责自己呢？

她能想到最严厉的话语就是“放肆”了，谢椿平时鲜少使用，唯一一次还是她酒醉之时。

“乖。”

“啊？”洛玉汝瞠目结舌，直直盯着留音石。

怕她没有听明白，谢椿便再次催动，偏头示意她这回要好好听。

洛玉汝只想重金求一双没听过的耳朵，她录下“乖”的初衷本是希望谢椿能多多夸赞辰勾峰的花草。不曾想谢椿一次也没用过，第一次用倒是用在她身上了。

一声满含夸赞之意的乖，竟被洛玉汝听出了一丝无奈宠溺，关键是那声音还是她的！

真是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师尊，我已经好多了。”洛玉汝状似无意转过身去，给谢椿露了一手五禽戏。

一整套打下来，早已大汗淋漓。身后没有一丝动静，盘算着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洛玉汝猜想谢椿或是早已离开，便满怀期待地转身。

凉风俏皮扯动白衣仙人的衣摆，谢椿仍在原地。见他眉头轻皱，洛玉汝以为自己引得师尊不快，脑中飞速思考如何致歉。

洛玉汝急得不行，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来回打转了。再看谢椿的眉头又紧了几分，她在心中叫嚣着完蛋了，师尊一定很不满将他晾在一边，还旁观了一套拳。

“哼……”

完蛋了，都哼出了声。

挺胸收腹，双手置于大腿两侧，洛玉汝忽而下意识做了个收势动作。

“哼哼……”

听见连哼两声，洛玉汝心中一沉，只觉自己今晚出尽了洋相。

忽而拨云见月，月光广照万物，定定看着眼前人，月光为其镀上一层莹莹溶光。

谢椿嘴角弯弯，像极了高悬于顶的那弯月亮。一双凤眸炯炯注视着她，眼中似无奈似好笑，还有一些洛玉汝暂还看不懂的情愫。

二人恍惚对视着，谢椿笑容依旧。

万年冰山没有融化，只是遇见了暖冬，便也温暖了起来。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洛玉汝，看两人初见时她引来天雷的发钗，拧成一团的十指，打完拳后从鼻梁滑落的汗珠，看她躲闪不已的双眸与替自己录下留音石的丹唇。

袖中留音石颗颗滚落，洛玉汝慌忙上前想拾，谢椿阻止了她。洛玉汝不解其意，而谢椿仅扫了一眼留音石便不再看。

再多的留音石也无法准确表达此时的心情，谢椿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想说话。

他只能抬头望月，云雾蒸腾，也染上一层月华，朦朦胧胧。只是不知这般朦胧是在眼前，还是在天边。

“师尊请收好！”

一捧留音石举至眼前，月光照耀下更显晶莹剔透。留音石后是洛玉汝面露关切的脸，谢椿怔怔扫过她的眉眼，随意拾起一颗，一弯斜月两点星子，是乐。

谢椿或有所感，斜月双星即“乐”，那斜月三星呢？也许需要他来点上。

留音石光华莹莹，一声“乐”被风卷着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