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瑞没骨头似的斜靠在车门边,见路信洲下车,他兴致缺缺地向人敬了个极不标准的礼。
“什么人这么难搞?非得叫我下来?”
身形清瘦的男人伸了个懒腰,劳损过度的肩颈发出一阵咔哒声,他本人倒是不以为意,慢悠悠地跟着路信洲绕到副驾驶一侧,随口道:
“想问什么?放心,不管多硬的嘴我都能撬开。”。
听他这么说,路信洲睨了他一眼,反手一推,把刚刚拉开一条缝隙的副驾驶车门又给关紧了。
“你平时都这么暴力审讯?”
伊瑞耸耸肩,不置可否地“嘁”了一声。
不知道这人突然装什么道貌岸然,自己那点手段比起路信洲来说简直称得上春风化雨。
“不管你问什么,我要你把审讯时间拖到我回来。”
路信洲看了眼时间,继续道:
“十二个小时,你亲自在审讯室里看着他。”
早在被下属叫下楼的时候伊瑞就知道准没好事,但饶是他也没明白路信洲这是要做什么。
他抱着双臂,眸中闪过一丝警觉:
“路大长官,您知道A级精神系进化者都跟蜡烛似的,用能力都是在折寿吧?你用我十二个小时,我没惹你吧?”
路信洲没跟他闲扯,直接道:
“没让你用异能。他被主谋者催眠了很长时间,还没有摆脱影响,再受到精神控制的话可能会精神崩溃。”
“当给你放半天假,你带着他把那些基础的心理问卷智力问卷都做一遍。你在屋里睡觉都行,只一点,在我回来之前,不论谁来都不准把人放走。”
审讯是假、看守是真,只有伊瑞有权以审讯为理由强行扣留当事人。
伊瑞眯了眯眼,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并没对路信洲把自己当保安这件事多问什么,只爽快应道:“行。”
副驾驶车门被打开,伊瑞先看到的是少年光泽如雪的长发。随后,他看清那张微微仰起的脸,伊瑞轻吹了声口哨。
漂亮当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披在身上的外套、未被捆缚的双手,以及面对路信洲时完全看不出畏惧的神情。
有点意思。
伊瑞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在路信洲和少年的身上转了个来回,突然对被迫加班的十二个小时没那么抗拒了。
越眠刚刚下车,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只向他伸来的手,他抬头,看到男人清俊带笑的脸。
“你好,小朋友,我是伊瑞。很高兴认识你。”
越眠不知道伊瑞向他伸手是什么意思,却莫名觉得那双棕色的眼睛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亲和感,不自觉地伸出了手。
“你好,我是越眠。”
他的手只抬到一半,路信洲扣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高大的身形挡在他身前,隔开了伊瑞向他投来的目光,刚刚那种无从抗拒的感觉顷刻消失。
“是我说的不够清楚。”
越眠听到男人近乎警告的冷淡声线。
“精神控制、精神影响、催眠引导,不准有任何一项用在他身上。”
伊瑞悻悻收手,在心里暗骂了路信洲一句小肚鸡肠。
至于吗,他施加的那点影响只够给人留个好点的第一印象,这也要管。
只是,伊瑞认识路信洲这么多年,确实是第一次见路信洲主动和别人产生非必要的肢体接触。
他实在好奇路信洲对这个陌生少年的态度,眼珠一转,当着路信洲的面笑眯眯地跟越眠说人坏话:
“别害怕,我的脾气可比这位路长官好多了。他要是有欺负你的地方,我替他跟你道歉。”
路信洲没理会伊瑞对自己明目张胆的抹黑,至于原因,他一贯不在意他人评价是一方面,而且——
他瞥了一眼几乎完全缩在自己身后的越眠,少年神色有些警惕,指尖虚攥着路信洲的衣服下摆,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伊瑞这种八面玲珑的老油条。
察觉到路信洲的视线,越眠望向他,澈亮瞳孔中的信任一览无余。
“我记得的。”越眠小声对路信洲说。
除了路信洲,不要相信任何人。
路信洲唇角的弧度柔软了些:
“他脾气是比我好,需要什么就向他要,遇到不懂的事情都可以直接问。”
伊瑞向来擅长察言观色,当然注意到了越眠对于路信洲超乎常理的信任,而路信洲这尊几棍子打不出半声闷响的冰山居然会不嫌麻烦地嘱咐这些小事,简直是奇上加奇。
他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路信洲的通讯器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理事会议?”
伊瑞听出那是理事会的召集铃声,立时打消了插科打诨的心思。
路信洲扯了扯嘴角,他还没找上门,这帮人居然先来催他了。
把人交给伊瑞他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二人对了个眼神,路信洲没再废话,转身离开。
片刻后,伊瑞带着越眠走进审讯室。
房门上锁,发出清晰的脆响,越眠只好奇地扫了一眼,很快便移开目光。
“请坐。”
伊瑞指引越眠坐到被审讯的位置上,越眠也不害怕那张冰冷沉重的椅子,直接落座。
椅子上的自动束缚装置启动,几条束缚带分别捆住了越眠的腰和双腿。
越眠低头看了一眼,他动了动脚腕,发现自己挣脱不了,依旧没表现出任何惊慌。
这和刚才那只在路信洲面前胆小怕生的小兔子可不太一样。
伊瑞颇感意外,也因此没有立刻手动解除束缚,想再多观察一下越眠的反应。
事实证明,伊瑞远远低估了越眠的动手能力。
只见越眠文文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地盯了束缚带两秒,突然毫不犹豫地抓着紧贴腰身的束缚带向外使劲一拽——
“诶诶松手!这玩意儿带电!”
这一下可把伊瑞吓得够呛,束缚装置受到暴力破坏时释放的最大电流连身体强化的A级进化者都能制伏,越眠这小身板看上去连半秒都扛不住。
控制开关就在近侧,伊瑞赶紧关闭装置,看到越眠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要是因为他出点什么事,路信洲回来能把他吊在外城城墙上示众三天。
幸好,束缚装置释放的电流大小是依据受到的破坏力来的,越眠力气不大,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
“没受伤吧?”伊瑞问。
黑亮的眼睛不紧不慢地眨了两下,越眠摇摇头,反倒安慰起了惊魂未定的伊瑞:
“没事,就是手有点麻。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条带子不能拽。”
说完这句话后,越眠再没对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做出任何反应,那张柔和恬静的脸上一点后怕的表情也没有,仿佛刚刚被电的人不是他。
伊瑞皱了皱眉,心中对越眠的印象有些改变。
越眠对什么都好奇,却也对什么都漫不经心,连三分钟热度都算不上,一旦搞清楚新事物的真面目,他原本浓烈的探究欲就会迅速消失。
可越眠刚才并不是这样的。路信洲驱车离开时,越眠一直盯着路信洲的车,直到目标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舍得收回目光。
伊瑞观察得很仔细,他觉得彼时少年脸上那种专注的神情并不能被完全定义为依赖或信任,甚至能看出偏执和占有欲的成分。
虽然对越眠产生怀疑,但伊瑞并不打算背着路信洲使用异能进行审问。
他相信路信洲的判断,路信洲没有不必要的恻隐之心,他既然选择格外关照越眠,就说明这样做对于大局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
但伊瑞也知道,路信洲在权衡利弊时向来不把他自己纳入正常考量范畴。
换言之,伊瑞怀疑,越眠接近路信洲是别有用心,而路信洲为了达成某个更加重要的目的,选择忽略了这一点。
伊瑞将手边那一摞杂七杂八的测试问卷随意推到一旁,决定先问越眠点其他问题。
他十指交扣撑住下巴,向越眠露出一个随和的笑容:
“别紧张,我们先聊点你感兴趣的?比如,你觉得路信洲这个人怎么样?”
听到路信洲的名字,越眠的瞳孔立刻亮了起来,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他很好。”
伊瑞眉峰微挑,眼中的笑意有些戏谑:“你才认识他一天,怎么就能断定他很好?”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越眠没太理解伊瑞的话。
在越眠的认知里,人类和其他事物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分,他口中的“某人很好”就和“天气很好”差不多,是完全单纯直观的判断。
非要说的话,在越眠眼里,路信洲的“很好”要比其他任何存在物都更丰富也更强烈,很好看、很好吃、很好玩,但好像也就仅此而已了。
“因为他救了你?”
伊瑞想确定越眠是真单纯还是装单纯,故意给越眠出难题:
“如果这样你就说他是好人,那他还杀了那么多人,又该怎么算?”
可越眠并没被这个看似两难的问题给难住,清亮的眼眸中没见任何动摇,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是别人的事。对我来说,他就是很好。”
听到这个答案,伊瑞眸色微沉,看向越眠的眼神里多了些深意。
他以为越眠最多会说他理解路信洲不得不狠心杀伐,却没想到越眠说他不在乎路信洲是否做过有争议的事。
共情是人类的本能,一个人能在评价某人时完全忽略这人对其他人的所作所为吗,起码伊瑞觉得自己做不到。
就算他与路信洲共事多年,也明知路信洲事事以大局为重,但在看到路信洲提刀染血的时候,依旧免不了心惊那柄长刀是否随时会落在自己头上。
伊瑞眯了眯眼,仔细打量着越眠那张清纯漂亮的脸。
怎么看都是弱不禁风,完全不像有魄力摆脱社会道德束缚的样子,可越眠的神情又确实不像在说谎。
难道是因为越眠在被解救后对路信洲产生了雏鸟情结吗?
长期受到催眠控制的大脑欺骗了越眠,让他深信救他逃脱苦海的英雄绝对完美无瑕。
若真如此,那越眠现在说的所有话都算不得真心话,在心理状态调整正常后,他甚至会比其他人更加畏惧路信洲。
最好不是这样,伊瑞思索了下,决定试探越眠,他和蔼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瞥见越眠细瘦的手指绞在一起,少年轻咬着下唇,显然是有话想说的。
伊瑞循循善诱:“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论你问什么,我保证如实回答。”
越眠的确很在意一件事,他觉得路信洲和伊瑞的关系中有一些路信洲尚未交付给自己的东西。
虽然他们对彼此说的话不太好听,但路信洲会需要伊瑞的帮助,还会放心地将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伊瑞。
甚至,他们默契到对个眼神就能理解彼此的意思,而自己却连他们在聊什么都听不太懂。
但越眠并不因此而沮丧,他甚至有些兴奋,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多可以从路信洲身上得到的好东西。
“你能告诉我——”
越眠看向伊瑞,温声细语地口出狂言:“怎样才能让路信洲需要我吗?”
伊瑞脸上的微笑僵硬了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审视着少年单薄的身形和文弱的脸庞,他再次改变了自己对越眠的看法。
这哪里是什么寻求庇护的雏鸟,即使羽翼未丰,他依旧毫不掩饰自己巨大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