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培养出路信洲的实验计划名为“新枝计划”。
迫于无奈,为了抵御日益强大的污染物,研究所重新启用了本来已经被严格封禁的药物“新智”,他们欲盖弥彰地改了一个字,对一批被检测为有极大可能进化为S级的胚胎进行了基因改造,并从实验体降生前就使用药物手段强化其异能。
计划最初很成功,虽然一批实验体最后只存活了不到十个,但他们都拥有远超一般进化者的能力,那时的路信洲被称作实验体001号,是存活的实验体中综合素质最强的一个。
但随着实验体们逐渐成长,在对他们进行价值观教育时,研究者们发现了一件极其惊悚的事——经过基因改造的实验体都缺少了最基本的情感与道德。
这意味着,这些实验体根本不可能承担拯救人类的责任,面对普通人类发出的指令,他们更可能做出的举动是杀光这些阻碍他们自由行动的弱者。
在这之中,只有一个例外。
实验体001号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突变,他居然表现出了远高于普通人类的道德感。他认同坚强、无私、奉献是可贵的品质,他拥有极强的责任心,只要让他认识到某件事是他的使命,他就一定会毫无怨言地完成。
除了001,剩余的实验体都成了失败品,研究所决定在还能控制这些怪物时对他们进行销毁。
销毁的方式也很简单,这些实验体只有自我至上的概念,只要将他们都关在一起,刺激他们彼此厮杀,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幸存者。
接着,为了确证001坚定地站在人类的立场上,研究员向001下达了指令,要求他杀掉最后一个失败的实验体,004号。
可001居然没有完全听从指令,他只是折断了004的双腿,确保004无法离开实验室。
面对研究员失望的质问,年幼的001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法下手。他给出的解释是,他认为004是他的“伙伴”,004没有杀过人,他不想杀死004。
很快,事实告诉001,他犯了一个多么天真的错误。一名一直很照顾001的护理员在给004送餐时被残忍杀害了,为了给自己换一双健康的腿,004砍断了护理员的双腿。
站在血泊前,研究主任没有发怒,他只是冷淡地告诉001,这都是他的错误。
在情绪激化药物的辅助作用下,001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对研究员的指令言听计从,不愿再看到因为自己的过失致使他人的死亡。
自责是最令路信洲痛苦的情绪。
甚至,时至今日,他的梦魇里也常常会出现纯白实验室里的那汪血泊,研究主任那句“这都是你的错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梦中响起,几乎成为他无法解开的心结。
此刻,抱着怀里微弱呼吸着的温热躯体,路信洲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令他深恶痛绝的自责与自厌。
他想,他其实不算救下了越眠,如果不是越眠自己有足够强大的恢复能力,他现在找到的只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越眠会怪他吗。
怪他把他推到C区,怪他检查了C区居然没有发现污染隐患,怪他没有更早一点回来,怪他给他设置什么考验意志力的障碍。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思及此,路信洲胸腔内的脏器仿佛都被搅成一团,喉头泛起难言的阻塞感,满是杂质的肮脏雨水打湿睫毛落入眼底,路信洲却没有闭眼,只定定地看着少年苍白虚弱的脸庞。
不由自主地,路信洲伸手抚上了越眠的侧脸,男人宽大的手掌几乎完全覆盖了越眠半张脸,掌根托在下颌,指尖摩挲眉眼。
路信洲的大拇指轻轻按住了越眠毫无血色的下唇,划开伤口的拇指深入齿列间的缝隙,一点殷红色在少年柔软的唇瓣间洇开,顺着路信洲的引导缓缓地流入口腔。
快点醒过来吧。
路信洲想,哪怕越眠醒来后会害怕他、责怪他,都不要紧,他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独无法接受失去。
越眠迷迷糊糊地恢复了一点意识,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侧脸却传来温暖的热度,他本能地贴近热源,想要多汲取一点热量来驱散寒冷。
“冷吗?”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无措,似乎极远又极近,越眠昏昏沉沉的,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路信洲永远都沉稳冷静,这不可能是路信洲的声音。
身上的痛感并不太强烈,按照越眠的经验,那是因为利器被愈合的伤口暂时排斥出体外,意味着又一次锥心的剧痛即将来临。
想到这一点,越眠浑身都开始发抖,即使已经经历了数次,他也依旧无法适应那样的疼痛,他慌乱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肩膀,想以此获得微不足道的缓冲,大脑一片空白,他紧张到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可以自由行动。
目睹越眠的应激反应,路信洲的心脏仿佛也被感同身受地刺穿,他怕刺激到越眠,手臂环护住少年的动作轻到像护住一捧即将消融的新雪。
再强大的力量在此刻都失去了用武之地,路信洲抱着颤抖的少年,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别怕,我在这里,不会再疼了,别怕。”
过了许久,剧痛都没有再降临,越眠逐渐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感知一点点变得清晰,他察觉到自己紧靠着的不是粗糙的墙体,而是男人坚实可靠的臂弯。
所以,他没有幻听,刚刚听到的确实是路信洲的声音。
路信洲找到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越眠浑身仅存的力气都在瞬间被完全抽走,他像一只在汪洋上空苦飞许久的孤雏,终于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岛屿,没骨头似的整个人倒在了路信洲身上。
鼻尖压在男人的肩膀上,越眠闻到了路信洲的味道。
可视野里还是模糊昏暗的一片,越眠依旧觉得不安,他也顾不上路信洲会不会觉得他冒犯,双手一顿乱摸后成功伸入了温暖的外套内层,紧紧环住了男人劲瘦有力的腰。
找到了自己觉得安全的姿势,越眠把自己整个埋在路信洲怀里,连手指头都懒得再抬一下。
不知道抱了多久,确认路信洲没有消失,自己也不会再受到伤害,越眠终于从恐惧不安中缓了过来,委屈巴巴地小声道:“好饿。”
路信洲没有说话,只割开指尖碰了碰越眠的唇瓣,血液流速很缓,越眠吞咽的动作也慢吞吞的,饱腹在此刻成为了进食的次要目的,二人都在以这种方式无声地确认着对方还在自己身边。
眼前的光线逐渐亮了起来,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越眠用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路信洲的脸。
男人失去了平日里的一丝不苟,雨水打湿发丝和肩头,那双总是毫无波澜的眼中此刻却泛着狼狈的薄红色,带着明显的紧张,正欲言又止地紧盯着自己,似乎在顾虑什么。
令路信洲紧张的是越眠清醒后的反应,他担心越眠会将他与经历的痛苦联系起来,排斥他的靠近。
可这样的顾虑落在越眠眼里有了别的意思,越眠也有自己担心的事——
哪怕是污染物,都很难在越眠今晚遭遇的极端环境中存活下来,而他只是补充了能量就又活蹦乱跳了,越眠担心路信洲会觉得以后没必要保护这样一个怪物。
“路信洲……”
越眠开口,却又不安地停顿,他咽了下口水,抬眸与路信洲对视。
察觉到对方在谨慎地保持距离,两个人的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忐忑,可他们都以为对方眼底的紧张不安是来自自己眸中的倒影,居然没人意识到二人的心跳在此刻分明完全同频。
路信洲“嗯”了一声,表示无论越眠说什么自己都会接受,等待着越眠把话说完。
越眠深呼吸,很小声地问道:
“……你,会觉得我是怪物吗?”
越眠说出的话完全出乎路信洲意料,他蹙眉,下意识道:“什么?”
越眠垂下头,越说声音越小:
“大楼爆炸之后,跟我一起被困住的污染物都死了很多,可我却没事,我还受了很多次普通人的致命伤,也并没有s……”
未说完的“死”字戛然而止,越眠的后脑被路信洲按着,整个人都被紧紧揽进了男人的怀抱中,下半张脸撞上男人的肩头,有点闷闷地发疼。
“别说了。”路信洲哑声道。
原本只是疼痛的心脏因为越眠的话涌起饱胀的酸涩感,路信洲深呼吸,除了抱紧越眠,他此刻不想做任何事。
怎么可能觉得少年的怪异是坏事,他甚至庆幸越眠与众不同,不然他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绵绵不绝的雨水浇透了整个世界,路信洲一直隔绝他人的那层冰冷外壳似乎也在大雨中融化,声音温柔得像春日里冰雪的融水,他问越眠:
“痛不痛?”
越眠从路信洲的反应里知道自己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他放松下来,从善如流地趴在路信洲怀里,又有了撒娇耍赖的劲头。
他拖着长音,软软地跟路信洲诉苦:
“肩膀好痛,地底下好黑,还有污染物咬我,我看不见,吓都吓死了,我又怕你找不到我,哭了好久,搞得头也痛眼睛也痛。”
其实越眠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他忘事的速度和伤口恢复的速度一样快,他向来只关注当下,说这番话只是抒发下委屈顺便博取同情而已。
路信洲的反应反而比越眠更大,听着越眠的话,那张向来坚定冷峻的脸染上脆弱的痛色,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向越眠道:
“对不起,是我的错,怪我不好。”
“我没有怪你呀,怎么会是你的错。”
越眠毫不犹豫地道,他迟钝地察觉到路信洲的反应不太对劲,笨拙地找补:
“其实也还好,后面我的体力被消耗得差不多,感官变迟钝,就没刚开始那么痛了。”
这种话当然不会让路信洲减轻自责,浅蓝色的瞳孔仿佛碎裂的琉璃,折射着破碎锋利的月光,盯得越眠的心也一颤一颤的。
有什么能让路信洲开心一些,越眠思考着,想起了一件他觉得很值得骄傲炫耀的事。
越眠完全没搞懂路信洲是为什么才会如此反常,他拿出那个他在最饥饿的时候死咬住自己的手腕也忍住没有打开的玻璃瓶,兴奋地道:
“对了路信洲,你看到没有,我是不是很厉害,我真的可以做到诶!我那么饿都没有喝这瓶血,可以算通过考验吗?”
望着少年单纯清澈的笑脸,路信洲整颗心被揪着猛地一颤。
那瞬间,路信洲彻底认清了一件事。
越眠再次被路信洲按进了怀里,男人颇显无奈的声音自越眠头顶传来。
“不用安慰我,说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好听。”
难道自己找错重点了,越眠有点尴尬地缩了缩脖子,乖乖哦了一声,不再说弄巧成拙的话。
头顶传来一点点被压住的重量感,越眠有点纳闷,自己头发的手感有这么好吗,路信洲不高兴的时候总爱摸他的头。
雨夜昏暗、废墟无人,只有高悬在破碎穹顶外的月亮看见,落在少年发顶的压根不是男人的手掌——
那是一个轻柔虔诚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