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禾张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
他只是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宣禾隐约觉得,现下的局势正在朝她预想之外的方向发展,为了不让它彻底失控,她必须及时给它纠正过来,要不再拖三个月,她怕是不能随心所欲地脱身了。
于是她轻叹一声,诚恳道:“我寻常普通,没什么值得你了解,你不用在意我是谁,等术法一解,我不会再妨碍你修行。你是天纵英才,就该一心向道,还是别把精力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了。”
她知道这话说得很没良心,对凌昭来说,她原本就是个可恨之人,他释怀了却不代表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少在他面前出现,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了。
宣禾紧张地竖起耳朵,想听他说,他却很久不言语,等到她渐渐放松了,他又突然道:“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
“什么?”宣禾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态度。
“睡吧。”凌昭不再看她。
屋内一时间有些压抑,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解脱似的倒下去,把被褥往头顶一拉,一点声息也透不出来了。
日照峰上静得可怕。
凌昭握着袖中的铃铛,迟迟没有放下。蓦然惊觉自己与人间凡俗又有什么区别?一样的贪心不足,得寸进尺。
*
在《燕山志》记载中,山门后的日照峰与最高的飞云峰之间,原还有一座高峰,在太古洪荒时,被涉足于此的一位通天大能一斧头拦腰削去,从此剩个光秃秃的石台子,称作问道台,山门大典与法会常设于此。
宣禾记得上一回上问道台时,师父还在。那时,她无忧无虑地站在台上听师父说道,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时过境迁,莫说走神,今日她往问道台上一站,心里都打着鼓。
她站在凌昭身后左右张望,见到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个个端庄持重,目视前方,不看她一眼,仿佛山外的传言与她无关。
他们身侧或多或少领了几位得意弟子,毕竟降服烛蠡这种大事,能得机会出来露个脸,日后都能在个人功绩中洋洋洒洒记上一笔,可不得抢破了头,跟着师长出山见一见世面。而她正是问道台上最特殊的那一个,一个没有任何灵力的凡夫俗子。
那些老前辈不理会她,不代表他们身后的年轻弟子不好奇,他们不仅彼此之间暗暗比较,还总是不约而同地朝她投来似有若无的一瞥。
宣禾一经发现,便大大方方看回去,欣赏他们局促回避的样子。
她的目光一路睃巡,果然没在台上见到桓真,倒是瞧见了紫阳宗的白继川,想他不久前才痛失爱女,这么快便振作了重新出山。白继川身后头一个立着的就是卓元,宣禾知道这人自上问道台以后,便一直在盯着她与凌昭,让她好不自在,于是她有意略过他,不分他半个眼神。
紫阳宗边上是忘忧谷一众人,可怜洪老头一把年纪不在谷中安享晚年,犹在四处奔波,手边是桓真她爹桓约,剃了须,瞧着不那么凶神恶煞了,再往边上是长宁门的医修药修……
然后她的视线被一道白色身影挡了个完全。来人直接停在了凌昭右手边,宣禾目光上移,不是陆会章是谁?
她惊得往凌昭左边走两步,只想离他远一些,好在他与凌昭多少都有些惜字如金了,碰面后只是相□□了下头,并没有多看她一眼。
她太慌张,走动时碰到凌昭的左手,凌昭递来个询问的眼神,她忙摇摇头,他默默向她走近半步,然后站定。
他们卯时上问道台,在台上等候了许久,直到人都来齐了,又过去两个时辰。眼看日头快升到头顶,主持这场大会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弟子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抱怨之声不绝于耳。
“燕山这天可真热,唐珂就让咱们这么干等着吗?”
“若是临时出了什么意外,也该让诸位掌门宗主先去歇着,把人晾着算怎么个事。”
“所以说山门里还得有个靠得住的长辈镇场。”
“我说,唐珂不会是逗咱们玩吧?没准他压根不知道烛蠡下落。”
“他几个胆子敢这么做?”
脾气火爆的桓约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厉声叱道:“唐珂小儿,当真不知礼数,如此荒唐!让本尊在这儿干等他三个时辰,他荆延老子都没这胆子!”
崇光师叔在人群中干着急,见桓约发了脾气,慌慌张张过来一顿安抚,好话说尽了才把人留下来。
宣禾见此情形,不由皱起了眉,不知唐珂在玩什么花样,上山前她就心中不安,此时更觉古怪,他究竟想做什么?如今的燕山可禁不起他折腾。
倘若今天收不了场……她甚至想自己往问道台中一站,把烂摊子给收了,总不能让燕山在各宗门面前丢尽脸面,比起山门脸面,她的脸面不值一提。
在场的燕山弟子都心急如焚,崇光师叔望了望天,摸摸额上的汗,也顾不上唐珂的嘱咐了,回头对着淮玉喊了一声:“阿玉!你上飞云峰是去催一催你师兄!”
“可是……”
“别可是了,快去!”
淮玉无奈地御剑而起,刚踩上剑,唐珂的声音便在问道台上响起:“诸位少安毋躁。”
嘈杂的问道台立即静下来。
宣禾旋即往四下看去,并没有唐珂的身影。
这句话说完,又是好一阵沉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隐隐有被戏弄之感。
在桓约即将破口大骂前,唐珂终于自飞云峰上御剑而下,落在问道台正中央。他收起剑,十分随性地站在那儿,在一帮修为远高于他的师长面前,没有丝毫露怯。
宣禾注视着他,见他扫视一周,未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眼前之人是唐珂吗?终于再次亲眼见到他,她竟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能安静地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那个往昔站在自己身后的师弟,独自立于万千人瞩目的位置上。
“唐某先在此谢过诸位前辈、同门愿在今日赏脸上燕山听我一言,迟来慢待,先给在座各位赔个罪。”语毕,唐珂端端正正行了个揖。
“今日登临问道台者,皆为当世修仙界翘楚,如我在信中所言,唐某邀诸位齐聚于此,正是为了一年前逃出西南林壑、为祸人间的魔物烛蠡。两个月前,各仙门已合力将其镇压于长宁门飞鹰涧底,不料魔物奸猾,分出一道分身伺机而逃,还使我燕山大师姐长眠于飞鹰涧中。”
“脱逃后的烛蠡行踪无定,一次次坑害各派道友,手段残忍,暴虐无道……”唐珂将烛蠡的恶行一一详细道来,语调激昂,在座不少性情中人,听后或是悲痛,或是愤慨,誓要将烛蠡碎尸万段。
宣禾一心想听他说说有关烛蠡的线索,他却在这不断大肆渲染烛蠡的恶行,所说的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他似乎在有意调动起众人情绪。她忍耐着问道台上的嘈杂,好奇他究竟意欲何为。
一大段话说完,唐珂深吸一口气,迎着周围期待,说了一句叫人大失所望的话:“要问烛蠡的藏身之地,唐某说句实在话,我并不知晓。”
此言一出,问道台顿时人声鼎沸。
“什么?!”
“说了这么多,你告诉我们没线索?”
“唐珂!我们是来这儿听你慷慨陈词的吗!”
……
面对一声声质问,唐珂勾勾唇,从容不迫道:“还请诸位听我说完。我没线索,不代表旁人没线索。”
已有人被他这大喘气的样子逼急眼了:“快说,是谁?”
“烛蠡真身为燕山宣禾所镇压,它对我师姐有天生的畏惧,故而谁都拿烛蠡没办法,唯独它恐惧之人可以逼它现身。”
果然,果然。
宣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宣禾已经……你说这话还有何用?”
“各位不必失望,且听我把话说完,都说我师姐在飞鹰涧里魂飞魄散,我看不然。”他又一次扫视在座众人,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
宣禾对上了他的眼睛,心跳不已。
昨夜她思来想去,合上眼前已下定了决心,如果今日避无可避,大胆把话说明白又有何妨,今天她敢站上问道台,就有此准备。
为此,她已试过凌昭的态度。再有,若是多等三个月再上重明楼,这期间的意外谁也料不到,她脸上的易容未必能留住。褪去这张假面,依照她如今的身量,恐怕她的真容也与从前相差无几了。
横竖瞒不到最后,她才不要因此被人拿捏。事到临头,一口气顶在心头,她竟不那么害怕了。
宣禾咬咬牙,准备提步走上前去,不料唐珂目光一转,从她身上移开,不给她接管场面的机会。他气沉丹田,高声道:“不错,燕山宣禾没有死!”
“她的魂魄散在四方,被我借锁魂灯聚在一处,我于她洞府中助她肉身重塑,如今她已重回人世,就在燕山之上。”
“师姐,既然回来了,便出来与诸位道友见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