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黄昏,破烂又挂着崭新红灯笼的茅草房门前,随着一声尖细的“起桥”落下,高亢的唢呐也随之被奏响,如同吹响幸福的号角,嘀嘀嗒~嘀嘀嗒嗒嘀嘀嗒~欢欢喜喜地沿着路上的红毯绕着整个大耳朵村整整走了两圈。
而红毯两旁跟了许多小萝卜头,一个个鬼精似地喊着“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尽管他们当中有些小矮子对这些词的意思都理解得还不太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声嘶力竭地跟着喊上几句,蹭几颗喜糖以满足他们小小的童年,以及长期寡淡的味觉。
然而一浪推一浪,跑在最前面的小女孩被后面的小男孩推倒在了红毯上,正正巧巧地摔在了点缀着红妆的轮椅前面。
轮椅一停,接亲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
唢呐未停,但人声已静,而趴在地上的小女孩已满脸惨白,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跪在轮椅面前,哆哆嗦嗦地想要认错,但由于太害怕、太紧张,竟直接“哇”一声哭了出来,然后一边哭一边还不忘喊道:“对不起,有人推我,我不是故意的,哇——有人推我哇——”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犯错的原因远远比道歉重要,于是小女孩一直哭喊着“有人推我,有人推我……”,以为这样就能情有可原,罪不在她。
若是换个不辨是非的,她就惨了,好在她运气好,遇上的是余茶——村子里出了名的脾气好、模样好、家世好、心肠好,样样都好的大善人。
只见‘大善人’微微弯腰扶上她脏兮兮的胳膊肘,以轻飘飘的力道扶她起来,“可有摔伤?”
听见清冷却又温和的声音后,小女孩心里的惧意渐消,直勾勾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仙女姐姐,连害怕都淡了几分,她呆呆地摇摇头,忽然感觉人中一痒,下意识一吸,鼻子下两条晶莹剔透的黏稠物体瞬间被她吸溜回去。
余茶见了,发出一声轻笑,抬手从一旁跟着的丫鬟手里拿过两颗喜糖往前一递,“乖,姐姐的吉时快到了,劳烦枝枝让个道行吗?”
看到喜糖,小女孩瞬间眉开眼笑起来,刚被吓跑的胆子又溜了回来,伸出小小又脏脏的双手捧起两颗喜糖大喊:“谢谢仙女姐姐,恭祝仙女姐姐与阮娘姐姐百年好合。”
此言喊进了‘大善人’的心坎里,大手一伸又抓了一把喜糖就塞进她的小手里。
枝枝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抱着挤满小手的喜糖小心翼翼地退至旁边,生怕手指缝里的糖掉出来,还把头上的补丁帽子摘下来,将喜糖全部装进去,然后紧紧抱着鼓鼓囊囊的帽子紧紧跟在轮椅旁边,与一众小孩子抢着离喜糖最近的位置。
一路敲锣打鼓,伴随着稚童的嘻嘻哈哈,喜气洋洋的接亲队伍终于停在了气派又雅致的大门前。
只见大门两旁分别坐立着两尊麒麟石像,屋檐上的瓦当精雕细琢出繁复的花卉纹。而要论它的雅致在哪里时,那必定是门头上挂着的两盏红灯笼上。
只见灯笼上面描绘着两名栩栩如生的曼妙女子,她们相互依偎着看向远方的太阳,脚下几株花草环绕。传闻此画作乃余茶亲手绘制,一笔一画都象征着她对这桩婚姻的向往。
不过阮娘现在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身为被娶走的那一方,她得盖着红盖头全神贯注地盯着盖头下方因晃动而时大时小的缝隙。
她要观察着脚下的路,要是不小心摔个四脚朝天,那可太丢人了,说不定这个婚也成不了了。
她虽然人穷,但志不短呀,自从余家成为村里最大的养猪大户之后,她就经常听在余家当差的小桃子讲那里面的生活有多好多好,吃得有多好多好,月钱也巨多,还不会被人打骂,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舒服。
于是她从小就有个梦想——进余家当丫鬟。
然而她盯了八年都没盼到余家要招募仆人的消息,差一点就要放弃时,余家竟然要找人冲喜。
阮娘考虑了一个晚上,实则只有未入睡前的一刻钟在考虑而已,她在迷迷糊糊入梦前就下定了决心——嫁。
瞧瞧脚下的青石板,踩在上面一点都不硌脚,长长的青石板路比她家的房子都值钱,一路走到大堂,鞋底还崭新如故,半点泥巴都未曾沾上,阮娘不由暗暗夸自己一句“眼光真好”。
余宅的老主人余良和范珍早已端坐在大堂上位,此时见余茶与另一个曼妙身姿同牵一红绸进来,登时将腰杆挺得如笔一般直。
余茶等了一会儿,站在上位旁的傧相才开始深吸一口气,高喊:“一拜天地——”
两位新人对着门外弯腰一拜。
“二拜高堂——”
两位新人又对着上位的两位长辈弯腰一拜,但余良和范珍仿佛承受不住她们这一拜似的,挺直的腰登时往外微偏,避开她们的躬身行礼,等她们行完礼之后,才双双舒口气似地端坐回来,彼此快速地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好险”两个字。
“妻妻对拜——”
阮娘稍一弯腰,盖头上的缝隙被这动作晃大了些,好巧不巧与矮她小半个身的人对视上。
只见她眉眼微弯,脸色却不如外界传闻的那样惨白如纸,也不知是不是点了妆,倒有点粉面桃花两靥红,瞧着就不像病秧子,然而下一瞬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随着一声高吭的“送入洞房——”落下后,不像病秧子的病秧子也紧跟着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活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把稳坐上位的两位爹娘都咳了下来,一人站一边地围住病秧子,关切地给她拍背顺气。
余良夫妇这一举动反倒是坐实了外界的传闻——余茶是余家的宝贝,容不得半点损失。
然,这一变化吓得众多来宾心口发慌,生怕喜事变白事,平白领一身晦气回去。于是人人皆屏息以待,生怕多喘口气就将余茶要用的气给吸走。
余家要大办喜事,在村里设了流水席,随便吃随便喝,他们来也无需随礼金,于是全村乃至隔壁沾亲带故的人都来凑个热闹——蹭吃蹭喝,余家也都笑呵呵地好吃好喝招待他们,故在场嘉宾没有一个人是希望余茶在这个时候出事的。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只见余茶莹白的手向上微抬,余良和范珍便立马停下替她拍背的手,却依旧弯着腰听她道:“我没事,方才只是被风呛着了。不过稍后怕是没什么精力出来招待宾客,烦请爹和娘代劳了。”
本来她在大众眼里就是个病秧子,况且她这一顿咳,纵是她脸上的红妆也挡不住那苍白的脸色,余良和范珍哪儿还敢让她出来迎客,当下忙不迭应道:“放心放心,你好好休息就是,这儿交给我们,诸位父老乡亲都能体谅的。”
周围的父老乡亲立马附和:“是是是是是,余小姐好好休息便是。”
而自从她咳嗽开始,阮娘的脑子里就已经想过一千八百种结果了,一会儿是大善人余家老爷赠她几个金元宝让她重新嫁人,一会儿是村里人骂她是“克星”,一会儿又是被冠上“克星”的名头赶出大耳朵村。
好在,病秧子还活得好好的,阮娘悄悄攥紧红绸,顺便擦了擦手心上的汗,然后心惊胆战地被人领进洞房。
一路上安静得只剩她的脚步声,以及轮椅滚动的声音,连前面引路的人走路为何连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她都无暇顾及,全副心神系在了余茶的身上,生怕她再咳个惊天动地。
然而阮娘大部分的视线都被红盖头遮住,全副心神又不在脚下,进房的时候先入为主地以为有个门槛,抬腿一跨,结果跨了个空。
周围顿时响起好几道惊呼,一路扶着她的手也是紧紧拽着她,在她以为得救时,那手却好似扶不住她似的,微微松了些力道,她未来得及站稳的身形又立马东倒西歪起来。
眼看就要摔个狗吃那个啥了,阮娘立马伸手对着空气抓了几把,直到抓住某个温软的物体后,才堪堪稳住身形。
只是还不待她缓口气,意识到她手下抓住的是什么时,又立马缩回手,紧张地弯下腰,稍稍撩开盖头,看到一脸淡定,并未有要咳嗽迹象的余茶后,才轻舒口气,规规矩矩地把红盖头重新放下。
——好在余茶没被她抓出事来。
而目睹全程的小小皱起了眉头,似是没料到她都将人扶到门口了还能差点摔倒,新夫人还不懂规矩地当众掀开半个盖头,她低头看一眼余茶,对方却心情颇好地冲她摆摆手。
小小微一福身,继续扶上阮娘的胳膊,恭敬道:“夫人放心,这儿的门并未设有门槛,您不必担忧,奴婢先扶您到床上坐下吧。”
刚出了糗,这会儿阮娘正尴尬着呢,见有人递了个台阶,当即矜持地点点头:“有劳。”
待她在床上坐稳后,余茶轻一抬手挥退她们,跟进来的媒婆见了,张嘴就想说点什么,但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被一身粉衣的小丫鬟捂着嘴巴拽了出去。
一瞬间,跟过来的人全都退了出去,顺便将门关得紧紧的。
余茶握着喜秤,看向笔直坐在床上的人,抬手将那红盖头轻轻一掀,一双刚刚还有些忐忑的眼眸立时含羞带怯地瞄了她一眼,又快速低下头,小手轻轻搅弄着红帕子,俨然初为新妇的娇羞模样。
若不是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余茶差点就被她这羞怯的模样给骗了过去。
她细细打量着阮娘的眉眼,想从中寻找出几分熟悉的神态,却始终只能看到几分熟悉的眉眼。
而阮娘许久不见她有下一步动作,渐渐便有些忐忑起来,大杏眼没忍住往上瞄一眼,再瞄一眼,最后光明正大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