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意栖满枝头的一个早晨,日光卷着一叠叠翠鸟的啼鸣穿透窗帘。
比比东缓缓睁开眼,是再熟悉不过的大吊灯。她花了几秒钟将思绪开机,然后下床、洗漱,行云流水地换上教皇的服饰,毕竟同样的流程已经操作过成千上万次。
下一步是精细化装扮——
目光落在面前的梳妆台,比比东微微顿住。
椅子规规矩矩地收进桌底,两侧小柜上摆着两座小的神女雕像,桌面也很干净,没有她平时睡前翻阅的书籍。
说起来,今天似乎起得晚了一些。
比比东走到窗边掀开帘子,明媚的阳光迅速跃上脸庞,令她不由得眯起了眼。
或许是昨夜太累,所以才睡得比较沉。
即便如此解释,她心中仍存有一抹轻微的怪异感。
教皇殿内,比比东端坐在高座之上倾听下属的汇报,视线在黄金一代三人身上反复轻扫。她总觉得这幅画面有些不太对,就像早上在卧室时一样,明明周围都是熟悉的事物,却又好似缺了些什么。
“陛下,第七届魂师大赛武魂殿学院战队的人选已经初步筛选出来了。”
胡列娜不禁慨叹,距离她们崭露头角的第一战竟然都过去十五年了。自武魂帝国统一斗罗大陆以来,新生的种子源源不断地破土而出,紫录勋章虽在传承,可黄金一代的称号却独属于她们,只因在老师心中,唯有黄金一代才是她用心良苦一手栽培起来的幼芽,是见证武魂殿在她手中辉煌壮大的最锋利的匕首。
现在,武魂帝国的荣耀有目共睹,无数魂师甘愿臣服于老师的权杖之下,而她也永远是老师最忠诚的追随者。
嗯?胡列娜看着比比东轻轻蹙起的眉,心生疑惑:难道是不满意院长挑的人么?
“和往年一样,过阵子组织这些人内部比赛,再角逐出最终的参赛人选。”比比东交代完一切事务后,单独留下了胡列娜。
待众人都离开教皇殿,胡列娜恭敬地询问:“老师,您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你觉得武魂殿学院近年的发展如何?”
“吸纳两大帝国中资质上乘的青年魂师后,武魂殿学院的潜力进一步增强。叶素水师姐也很好地从紫鸢长老手中接过了班……”胡列娜笑笑,“说起来,第二届魂师大赛前您还让我们与师姐的队伍一同较量呢。”
比比东想听的正是这个回答。
她想不起武魂殿现任院长是谁,却又对叶素水此人有些印象——是个留着黑色长发、气质温和的女孩。
比比东的脑中勾勒出一个大致的人像,面庞却看不清晰。
不对,有点像,但不是她。
潜意识里,她认为院长之位另有其人。还有,集会上看到胡列娜身旁空缺位置时心头涌起的那股违和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比东陷入沉思。胡列娜安静地等候,片刻后又听她开口:“你还记得第四届魂师大赛时的情形么?”
“记得。”胡列娜沉声说,“那唐三实在可恶,不仅在赛前对您不敬,服用违禁物品,还在赛场上暗算我们。好在我们谨记您的提醒,没有轻敌,拼尽全力才将他击败。后来也是唐三多次阻挠帝国统一大业,但终究败在您和大供奉的手下。”
是这样吗?比比东暗暗忖度。为什么她脑中有关这些片段的记忆都模糊了起来?
“唐三确实是个难缠的家伙。”比比东淡笑,“每逢魂师大赛,就容易让我想起这段往事,而现在你也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的手放到膝盖的位置比划了下:“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还只有这么高,怯生生地跟在邪月身后。”
闻言,胡列娜面露羞涩地叫了声:“老师……”
“也是自魂师大赛后,你远远地走在了他的前头。”比比东从高台上走下,轻拍胡列娜的肩膀,柔声鼓励,“继续努力吧,娜娜。”
“是。”胡列娜抬起头,绿眸中盛满坚定。
有些出神地目送胡列娜远去,比比东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红晕飞起的脸颊,坚毅赤诚的目光,这些她似乎不止在胡列娜的身上看到过。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身影,却很快消散。
究竟是谁?
些微的躁意盘旋在心间,幽深红眸中隐隐闪着不悦,紫金权杖轻敲,比比东消失在原地。
昏暗的圣殿中,天使神像所散发的金光更显耀眼神圣。在巍峨无比的雕像下静坐许久的人忽地睁开了眼,回头望向门口那抹高挑颀长的淡紫色身影。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比比东眉尾微挑。
千仞雪轻扯嘴角,似笑非笑:“教皇日理万机,难得亲临供奉殿,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亲昵的问候从来不是她们的第一选择,生疏冷硬的、夹枪带棒的言辞才是二人最为习惯的沟通方式。
面对胡列娜,比比东可以轻松想出许多个话题来旁敲侧击地探寻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对上千仞雪,精明如她也不知从何说起。了解是交往的前提,而长久的分离让她们对彼此都不够熟悉。
“为什么会这样?”比比东望着天使神像,略带怅然地喃喃。
为什么她们能够走到这一步?明明从前是那样剑拔弩张的关系。为什么她们独处时还得将思绪百转千回才能将交谈进行下去?明明如今应该已然恩怨化解。
她们如断桥般摇摇欲坠的关系是靠什么牵连的?
“什么?”千仞雪不明所以。
比比东侧了侧身,把视线转移到她身上,轻声问:“你还怨我么?”
天使神像与银冠权杖,两米有余的站位距离,都昭示出她们最认可的表层关系——教皇与供奉。
“……”直视那双专注的红眸需要太多勇气,千仞雪下意识地别过了脸。
怨,当然是怨的。她从未在她那里听到过任何解释,而只遭逢过数不尽的冷遇。但为武魂殿而战的共同目的、生死一线间展露的温暖和彼此唯一亲人的身份,都是她无法割舍的联系。
并非生来便以寂寞为食的灵魂,面对内心深处的这份脆弱,她别无选择。
千仞雪只是嗓音微涩地答:“怨不怨的,重要么?”
比比东默然。
不该是这样。
她们不可能如此简单地达成和解,也没有真正地释怀过去。根植在俩人之间的刺没有彻底拔除,相互慰藉取暖不过幻梦一场。
比比东独自回了教皇殿,枯坐到夜幕降临,空旷的大殿安静无比,孤寂感如潮水一样扑来,冰凉到让人足够清醒。
于是许多纷乱的画面掠过脑海。
有阴云笼罩下的教皇殿。红雾散尽,一身银白的身影从中显出,屹立在偌大的赛场中央,身姿挺拔,沉着自信。当胜利的号角吹响时,透过飘飞的彩带,她自上而下与那人遥遥相望。
有皎洁星月下的庭院。少女耐心地倾听,适时给出温柔的安慰:“她只不过是不理解您为何疏远她,埋怨您冷落她而已。”无论是在她身边,还是离开武魂殿,心里牵挂的都是自己——“老师放心,此次游历天斗,我的目的就在于拉拢七宝琉璃宗,与宁风致交好后,我会借他接近少主,替您陈情。”
有战火纷飞中的森林。红光暴涨的魔剑一分为二,神力剧烈波动下抵挡在帝国子民前方的两道身影,一个是她的女儿,另一个则是……她的爱人。
雾韵。
比比东猛地站起身。
“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或是其它,各种幸福,我希望她都能拥有。”
娟秀的字迹仿佛终于寻觅到主人的踪迹而拥有了生命,如柳絮般轻柔和悦的嗓音拂过比比东的耳际。
没有雾韵,消灭唐三、统一大陆,与千仞雪冰释前嫌又怎会那样顺利?
唐三确实是个难缠的家伙,所以她们才为了扭转既定的命运付出了太多努力。改变神位重新神考的折磨,日复一日毫无懈怠的修炼,各方势力关系的苦心经营,漫长的岁月里支撑她们的不过是一缕希望与无尽情谊。
而在修复母女关系这件事上,如果说比比东走了一百步,那么雾韵至少替她走了千步。心肠太冷漠,让她在对待千仞雪时始终态度消极;性格太倔强,也注定她永远不会做主动低头的那个人。没有必须和好的理由,误解与孤单又早已是人生的常态,因此比比东无意迈出多余的一步。
可是,没有人会拒绝拥有更好的结果。
是雾韵跨越千山万水与千仞雪相见,帮她解释埋藏多年的真相,表达缄默于口的情意,循序渐进地切开心防小口,才得以让她们真正放下芥蒂。雾韵是她与千仞雪的润滑剂,也是她与许多人、许多势力的粘合剂,更是她获得成功最有力的助推剂。
雾韵是为改变比比东的命运而来,也确实用行动将幸福具象化,把一切美好献给了她。可感激是爱的必要不充分条件,真正能够让记忆苏醒的是长长久久融入生活的点滴爱意。
所以魂师大赛上,比起武魂殿学院的完胜,比比东更留恋的是雾韵锋芒毕露、英姿勃发的模样。
魂师大赛的胜利是证明改变结局可能性的第一个契机,她们对此都心知肚明。然而,也许雾韵永远不知道,也许直至此刻她才知道,那也是自己心动的弦第一次震颤的时机。
无论是作为队长,在比赛过程中指挥队伍、对阵史莱克时凛然冷静的姿态,还是与自己对视时羞红的耳朵,都足够可爱。
何况她还是一个那样聪明的人,无须言语便能读懂自己的心思,迎战黄金铁三角时是如此,看破她同撑一把伞和比量身高谎言时亦是如此。
比比东常常会想,怎么会有人长了一颗玲珑心,纤细敏锐到不可思议,偏生又总是予人无限温暖。但她也很清楚,雾韵身上并非只有柔软的一面。
雾韵是介于山与海之间的人,骨子里潜藏着一股韧劲。所以在面对玄龙时她能不顾一切地扑向自己,在面对唐三时她也能坚持到最后一秒,守卫身后千万子民。哪怕奔赴海神岛,历经凶险的海神九考,她也无怨无悔。
她受的苦难并不少,甚至比常人要多出太多,可她从来不会将这些说出口,而是选择将所有伤痛自我消化。雾韵的强大不在表面,而在于心。
能够帮助比比东改写命运的人也许很多,但雾韵只有一个。
“冕下满意,就是对我们最大的肯定。能够不负冕下所望,我们也很开心。”这是故作淡定、一本正经的雾韵。
“冕下还是那么不坦诚。明明是因为不能够助少主获得自由,却非要说是不想。”这是戳穿别扭、有一点点“讨厌”的雾韵。
“冕下好偏心。”这是借题发挥、名为抱怨实则撒娇的雾韵。
“我想要你高兴,想要你回应我,也想要你……再更爱我一点。”这是难得直白,害羞却也真诚的雾韵。
雾韵有千百种姿态,每一种都足够让人喜爱。
又是爱意栖满枝头的一个早晨,日光卷着一叠叠翠鸟的啼鸣穿透窗帘。
比比东缓缓睁开眼,是再熟悉不过的大吊灯。她扭头,望见雾韵安详的睡颜,微微撑起身,在对方额头飘落一个浅浅的吻,然后下床洗漱。
过了一会儿,雾韵醒来,注意到梳妆台左侧的柜子上,自己与教皇的布偶摆在一起,而另一边的柜子上空荡荡的。婚后比比东就将原本的神女小像撤下来,把她们的布偶替换上去了,两边各放一个。
比比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唇角勾起:“还是放在一起好。”
雾韵也笑。
梳妆完毕,将椅子收进桌肚下摆好后,雾韵快步来到教皇身边,与她一同出了寝殿。
“天气真好。”
天蓝蓝,云绵绵,初春就已格外温暖。
“是啊。”比比东一边附和,一边牵过雾韵的手。
“嗯?”雾韵学着她的样子,眉尾一挑,无声询问。
比比东不答。
偶尔黏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
“看来冕下昨夜做了一场好梦。”雾韵轻轻晃动贴合的手。
好梦?让她能又一次意识到她对她的心动,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的确算是好梦。
如果自己拥有编织美梦的能力,比比东或许会选择一个更好的开头。
从一开始,她遇见的就是她,所有记忆都有两人的身影作注脚。
不过,现在的结局已经足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