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俞打着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
迎面撞上了等在门口的李明皓。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前,穿着那身刚做好的古服,面上覆着一个白色的面具,看不见面容。
只露出那双清澈到空洞的黑色眼睛。
谢轻俞动作轻微顿了一下,随意瞟他一眼,就略过去看向他身后的崔长笑。
对方也换了身衣服,苍蓝色,形制和他们是一样的战国袍。
谢轻俞朝对方随意颔了颔首。
而见谢轻俞看过来,崔长笑却在原地愣了一瞬。
面上的表情有刹那的恍惚。
其实他也知道,谢轻俞长得并不差。
不谈性格,单看脸是属于精致却不女气的类型。
但他的异色瞳却无端添了几分诡谲。
给人一种莫名的邪气,哪怕脸上的笑再真也好,也让人很难注意到他的脸。
而现在,他也把那身袍子穿上身。
给人的感觉却变得完全不同。
整体是红色,却又有着大片的暗色混合。
仔细看过去,幽幽的暗紫在阳光下反射出邪佞的光。
藏蓝色的绣线细细密密地勾出几只巨大的鲤鱼,栩栩如生,好似要跳出这一汪血池,吞云吐雾,化龙腾飞。
深红的暗纹,墨绿的绣线......在他的身上共同画出衣服诡谲的百鬼图。
几条串珠和他银白的鞭子共同构成了束腰,覆在他挺细的腰间,随着动作,叮叮当当。
也许因为刚起身,他半长的银灰色头发披散,发尾轻轻扫着肩膀。
凌乱地半遮住他邪气的眼。
浑身鬼气。
却刚好和他的气质相配,更映出那张秀美的脸。
如同山野间吞食人心的山鬼。
崔长笑猛地反应过来,欲盖弥彰地抬手挥了挥手里的槐木面具。
“今天一大早就出现的,还有纸条。”
他抬了抬眼镜,别开眼,说。
“祭祀衣,巳时时携槐面于祭坛参与。”
“上面就写着这一串话。”
谢轻俞闻言挑挑眉,也伸出手掏出张一模一样的字条。
只是字条上的“槐面”被改为了“玉面”。
崔长笑看向谢轻俞随意在手里把玩的银白面具。
玉一样的温润,没什么特别的花纹,只能露出眼睛。
“你看,像不像给不同的猪打上标签?”
谢轻俞意味不明地轻笑着说。
“......你别笑了。”
崔长笑放弃挣扎地闭上眼,自暴自弃地说。
“哎?”
谢轻俞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嬉皮笑脸地反问:
“原来我适合这种风格吗?还不错?”
崔长笑不去看他的正脸,回:
“不,不适合。”
“......现在跟你说话心惊担颤的。”
“总感觉你接下来会把我开膛破肚,大快朵颐。”
嗯?
谢轻俞不太相信,他自认为自己的气质还没那么变态。
于是看向崔长笑身后刚从门里出来的米书然和娄如雨。
两人本来都莫名有些呆滞,可以对上谢轻俞的视线就动作同步地别开头。
“......队长说得对。”
“嗯嗯!”
心脏砰砰直跳。
但和心动不沾边。
惊艳当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股莫名的恐惧感。
三人动作一致地挪开视线。
看天看地,反正就是不看谢轻俞。
谢轻俞不虞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艳色的袍角在雾气里轻轻地飘动。
挺好看的啊。
谢轻俞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明皓,嘴角也跟着勾起抹温和的笑来。
“好看的吧。”
完全是陈述的语气。
谢轻俞一脸期待。
李明皓藏在面具下的眼动了动,好似闪过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把头垂下,高大的身躯微微蜷起来,好似什么都没听见。
“好了。”
崔长笑制止了谢轻俞的行为,皱着眉看向他。
接触到他的视线,却又下意识别开眼,气势先弱了三分。
“......别玩了。”
谢轻俞耸耸肩,“那就走?”
本来因为谢轻俞的话稍微活跃的气氛降到冰点。
“嗯。”
崔长笑把眼镜摘下,再无遮挡的眼里闪过一丝寒芒,
“没必要再等下去。”
时间差不多了。
谢轻俞没什么意见,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随手把白玉般的面具扣在脸上。
三人也紧跟着把面具扣上,就往前走。
崔长笑最前,李明皓和米书然在中间,谢轻俞在后面殿后。
米书然莫名感觉到了一股违和感。
想想,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于是很快就把这种感觉抛之脑后。
周围很静,静得怕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天的雾气似乎比平时要更浓一些。
一路无声。
随着众人的行进,两侧的路逐渐变窄。
“锵——”
就在众人的脚步堪堪踏出巷子,一声尖锐的铜锣声突然响起。
众人被震在原地。
而这声锣响就像是一个开始的信号。
世界忽得“热闹”起来。
号声,鼓声,琴声,轰轰烈烈,声势浩大,共同交织出一首古怪的乐曲。
那声音似悲似喜,仿若哀悼又仿若祝福。
再放眼望去,整个祭坛红白相间,鲜红的红绸挂在天空,白色的纸钱铺满地面,整个场面显出一种怪异的诡异感来。
在祭坛中心架着一个巨大的神龛。
大概一人多高,巨大的神龛被高高架起,俯瞰着地下密密麻麻庆贺的人群。
所有人都在笑。
耳边响亮的乐声还在继续。
所有人的视线和着乐声炽热地看向他们。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白色的面具,只露出那双喜悦到近乎癫狂的眼。
他们期待,敬仰,畏惧。
看着他们,又根本没在看他们。
透过几人的皮囊看向他们人类的灵魂,看向自己的未来。
“起——”
村民们一下子围上前。
带着乐器的,捧着红绸的,撒着纸钱的。
全部冲上前,裹挟着几人走向祭坛。
谢轻俞莫名觉得,他们和地底下那些怪物没什么两样。
拼命地走上前,期待又喜悦,渴求又贪婪。
没有一个人挣扎。
耳边响起规则僵硬的声音。
【请,参加,祭祀活动。】
于是他们融于河流。
推着,搡着,顺着人群,顺着期待走上祭坛。
乐声一变。
那声音不是任何乐器能发出的,清脆,空灵,圣洁。
如同神明的低语。
谢轻俞想抬头去看神龛。
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面具下的瞳孔微微缩小。
【请......完成,祭祀......不要......】
【啧。】
可恶,融合的太深,祂的那一部分被强制实施,自己的控制权脱离了。
透明的神经线颤动了一下,又很快沉寂。
规则的声音渐渐远去,谢轻俞的瞳孔却慢慢放大。
所有的情绪刹那消失,陷入平静的死寂。
戒律第五。
谢轻俞在心里轻声念道。
神明注视下,不可妄动。
他慢慢放松躯体,让肢体随着那股力量行动。
身边人渐渐远去,只留下了身侧和他穿着相同衣物的人。
雾气愈加浓重了。
乐曲进行了第一次变调。
谢轻俞开始起舞。
绚烂的衣袖旋转,旋转,翻飞,翻飞,身上的装饰清脆地响。
如同漂亮的蝴蝶在玻璃瓶飞舞。
舞吧,跳吧。
所有人都在期待地轻声念着。
将自己献给神明。
献上欲望,献上美丽。
去乞求生机,乞求明天。
快些,快些起舞吧。
请为了我们起舞吧。
蝴蝶飞,蝴蝶飞。
请一直飞到死去吧。
为了你爱的人,为爱你的人,飞吧,飞吧。
绚烂的衣袖飘啊飘,终于慢慢落下。
所有人跪下,向祭坛深深叩首。
头颅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弱小。
轻而易举被神龛打开的声音遮盖。
雾气向着祭坛席卷而上。
谢轻俞此时已经恢复了行动力,衣袖一甩,灿金的火焰铺天盖地,“点燃”了雾。
暂时拖延住一些时间,谢轻俞去找崔长笑一行人的身影。
只见他们三人苍蓝色地袍子浸满血色,脸上的面具不知为什么掉了,砸在血泊里,浸在雾里,渲染出邪佞的灵气。
但只是看上去几人还是没事的。
谢轻俞看上去略微松了口气,可很快却又沉下脸,银白的鞭子猛地甩过去。
“啪——”
是断掉的枝杈。
槐木从地砖的缝隙里生长,挣扎,挣扎,变成庞然大物,朝地面渺小的人儿张开嘴。
巫微笑着,踮起脚尖。
“快跑!”
崔长笑一拽还在发愣的米书然,向外跑去。
繁茂的生机追上了他,遮天蔽日。
崔长笑的眼镜不知碎在哪,凉薄的狐狸眼阴沉地看向槐木,步子没停。
天亮了。
耀眼的光在地平线上绽放,如同另一个太阳。
灿烂,却不灼热。
也跟着跑起来的李明皓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地面上的光。
谢轻俞皱了下眉,隐蔽地拽了他一把。
同时也不忘甩鞭帮忙阻挡一下另一组顾不过来的枝杈。
但很快,顾不过来的就是他了。
洳諾神带着雾气,包围了谢轻俞。
分明没有起风,雾气却像自发地朝谢轻俞席卷而来。
凶猛的,轻盈的。
谢轻俞一点也不怀疑这一击的威力。
这时的李明皓也不需要他去催了,丢下他跑得飞快。
没有同伴爱的家伙。
谢轻俞也没指望他,皱着眉,异色的眼和雾气里的身影对上。
不,那不能成为“身影”。
祂没有可以称为“形状”的概念,只是一团雾气。
但你却能清晰知道,那并不是雾。
那是一位“神明”。
没有形貌,没有语言,没有一切可以触及的“概念”,是来自另一个高度的“神”。
谢轻俞与神对上“视线”。
他什么都看不见。
但却能感知到祂的注视。
身躯渐渐变得沉重,疲惫的大脑欢呼着投入神明的怀抱。
但谢轻俞只是面无表情地加大了能力的输出。
银白的鞭子发出莹白的光。
用力一甩,那汹涌的雾气竟被打散一瞬。
“嗯?”
洳諾神的话传入耳朵,破碎的音调变成可被识别的语言。
“伪神的,脊骨?”
洳諾神第一次真正分给了他一丝视线。
之前只是觉得他熟悉又好玩,不过现在看,似乎更有趣了点?
他拿脊椎骨当鞭子哎。
注视感更加强烈,谢轻俞却慢慢绽开一个笑。
灿烂的,疯狂的。
莹白的鞭子甩动,带起弥散的雾气。
“你给的啊,不记得了吗?”
洳諾神确实思考了一瞬,不过还没想到,就被破空声打破。
这个鞭子勉强算是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