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书房中的段清州抬起头来。
黑脸的朱校尉停下他周而复始的转圈运动,大步流星地跑到门边,“吱呀”拉开门扉。
门外的悦书向他行了一礼,而后跃进门来,道: “少爷,宫里传了消息出来,暂且将葛将军一家收监。说是要完成什么祭天仪式……”
“呼——”朱校尉长声舒出一口气,悬吊吊的心放下了。
段清州微微地合上眼:“看来三公主履行了诺言。接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少将军,依我看,眼下这毒计一时半会儿解决不掉。倒不如利用这喘息的机会,我们一鼓作气……”
朱校尉抬起手,做了个狠劈的手势。
“不行。真正的敌人躲在暗处,正是想要逼我们动手,一旦起事,就落入他们的圈套中。”
段清州冷静地否定了朱校尉的提议。
况且,他答应了三公主,不能言而无信。
说完这些,他仍旧将目光投向了手上的那张纸。
这就是那首所谓的“反诗”。原稿已经被官员呈上去了,如今在燕帝手上。他托了些关系,从刑部一名小吏那里,拿到了誊写的诗句:
灾年不断地荒芜,奸臣当道百姓苦;
战火连绵不堪扰,忠臣良将都作古;
拜佛拜鬼拜神灵,到头尽成一捧土;
昏君不仁天地诛,本朝皇位当易主!
这首诗虽然工整,但言辞笔触都略显稚嫩,说是一个擅长写诗的十岁孩童所作,很能让人信服。
“要从人证下手吗?”悦书皱着眉提出了一点建议。
“先别打草惊蛇,暗中查一下,兴许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幕后之人。等状况都摸清楚了,再使手段。”段清州沉吟着开口道。
朱校尉闷闷的,一脸哀愁:“唉,这……也不知道这个祭天仪式能拖几日,这帮吃闲饭的鸟人,干正事不行,害人的事情手脚却快!少将军,你说,我们能翻案吗?”
段清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反诗”,微微笑道:“朱叔叔莫急,清州已有些猜测了,只待确认细节。”
“真的?”朱校尉和悦书同时瞪大了眼睛。
“在此之前,需要大量搜集毅儿写过的诗词、文章、信件,我需要佐证。”
“是,少爷,”悦书试探着问道,“找这些东西,是为了核验笔迹吗?”
段清州扬眉轻笑:“不全是。”
朱校尉倒是一扫阴霾,喜悦全堆在脸上:“好,好!这些弯弯绕绕的我不懂,但少将军说行,那就一定行!朱某这下是吃定心丸了,可以回家睡个安稳觉!”
夜已深,月色皎皎如雪,染白了窗棂。
书房中点着数盏烛灯,光影交错着,印得段清州一半身子沐在光里,一半藏在阴影中。
半面是婵娟如玉,半面是红月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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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宫里都在传:三公主偏殿里的学堂,办出了名堂。
这学堂里一连请来了三名女先生,每日轮换着教书识字、讲解经典、普及常识,时刻不歇。
宫人们做完了活计,只要想听先生教学,随时都能去学堂里找到一席之地。
严晚萤见此举效果拔群,干脆求了金皇后,在宫里找了一处闲置的宫殿,命名为“蓝翔书院”,门口挂一副奇怪的对联——
学厨师,新东方;要变强,找蓝翔。
横批——扫除文盲。
“蓝翔书院”正殿做学堂,偏殿做先生们的居所。面对广大六宫群众,全天候免费开放,所需经费一一列明,由三公主私库专项拨款。
对于三公主壕气办学的举动,明先生想给她点九十九个赞,不仅表示自己闲暇时候可以到“蓝翔书院”友情讲学,还举荐了几位才学卓越的女弟子,给“蓝翔书院”充实师资力量。
兴许是听说了妹妹大兴教育的壮举,太子深深地体会到了她“逼人学习”的无限热情,并开始害怕这把火烧到他的身上。
他决定,要先与气焰高涨的敌人虚与委蛇,等敌人兴趣乏乏了,他再发起总攻大决战。
所以书是要默的,字是要练的,文章是要写的,先生的提问也是要积极应答的……
严晚萤对太子近日的表现十分满意。
看来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极有道理的,既然孟母为了孟子可以“三迁”,那她也可以为了太子把整个皇宫搞成知识的海洋。
她正心得意满地观察太子的变化,段清州靠了过来。
练过武艺的就是好。这家伙身形挺拔,端正卓然;站如松,坐如钟,走路还带风。
不可否认,举手投足,是有那么一点点小气场。
“三公主。”他先行了一礼。
严晚萤心里像老爷爷晒太阳,暖融融的。
感谢天感谢地,男主终于变得有礼貌了!
搞好外交关系,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单机。
他的眸子忽然变得像鹰,飞快地侦查了一番周围的情况,而后压低声道:“再帮我一个忙。我想看那首反诗的原稿。”
“里面有线索吗?”严晚萤稍愣,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他斟酌了一下,简单回答道:“应该有突破口。”
“好,”严晚萤点头道,“等机会吧,我尽力。”
******
晚秋的天气,凉意是一日比一日深。
严晚萤让小厨房煮了锅子,底料熬得鲜香满园,再调制一碗红油蘸碟。
各种荤素配菜轮番下锅,那滋味,简直是不枉人间。
她特别邀请了客座嘉宾——暖香姑娘,一起品尝这带着浓郁个人风格的“火锅”。
没见过的美食吃得这位曾经的红牌姑娘,忘记了那些年妈妈教过的“欲拒还迎”,每一口都顾不上烫嘴,恨不得把整口锅都吞下去。
她们吃得滚烫,全身都热乎起来。
“公主殿下,您宫里的厨子是当真厉害!想当年我在怡红楼,什么名厨没见过?这锅子也是吃过的。啧啧,都不及您这里的十分之一。”
严晚萤也挺开心,一筷子香菜牛肉塞嘴里,含糊道:“嗯嗯,经过我的口头指导,改良得不错……”
这火锅的口味,可是经过咱们一代又一代实践,广大吃货流量认证的。
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但蠕动的喉头和时不时的咽口水声,出卖了她们。
严晚萤笑了笑:“小厨房熬了好几锅,待会儿你们可以去吃。记着分好轮次,可别一股脑涌去,值夜都没人了。”
欣喜的声音次第响起:“是~”
暖香吃得正欢,而她旁边的娟儿却一直默默地自言自语着什么。
严晚萤掐了一会儿时间,这宫女已经念念有词小半个时辰了。
“娟儿。”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虽然心思没全扑在这里,但喊道名字,娟儿的反应还是很快的。
“你自己一个人在念啥呢。”
娟儿像被发现了小秘密的初中女生,脸“刷”地红了,然后吐吐舌头道:“回公主,奴婢……奴婢在背先生教的字儿:八口人——谷;门里种树——闲;主子左边站俩人——往……”
宝贝,你简直是学习标兵啊!
严晚萤忍不住给娟儿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掉转头,对着正在啃鱼肉丸子的暖香道:
“你的《女戒》《史鉴》背得怎么样了。”
暖香的嘴抽了抽,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看来背得不怎么样。
严晚萤也没再过多苛责暖香,因为她注意到娟儿的那双垂着的手。
本来白白嫩嫩的葱葱玉指,指甲的边缘却沾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
“娟儿,你手怎么了?”
听到三公主发问,娟儿猛地将双手背到身后藏起来,然后战战兢兢扑通跪下道:“奴婢该死,没有仔细净手,污了主子们的眼……”
这封建社会的风气,着实要不得,关键问题没回答,下跪认罪倒是挺快。
严晚萤待要追问,旁边的若叶却一下跳出来,气呼呼地抢白道:“还要把你那些脏碳渣都扔掉!呸,捡了些什么玩意,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不是给你堆破烂的!”
“碳渣?”严晚萤满头问号。
好好的,这咋扯上碳渣了。
还有若叶,每次遇到娟儿的事情,她都凶巴巴的。一个一等宫女,干嘛老跟人家二等的小宫女过不去呢。
娟儿往地上磕了两个头,忙不迭地解释道:“回公主殿下,奴婢瞧着小厨房的碳框里落下许多渣子,都是扔掉的。就想着丢掉也可惜,还不如拿来练字儿。”
“练字?”严晚萤瞬间来了兴趣,问道,“还可以练字?你具体说说是怎么用的。”
“是。奴婢想练写字,可是没余钱买纸笔,就用废料木头做了几个木板子,拿碳渣在上面写。写完了用清水刷洗干净,晾干后还可以接着写……”
真是环保小先锋,废物利用小能手啊!
只可惜生在了这女性地位极低的封建时代,若是在现代社会,凭着这股机灵劲儿和好学上进,肯定能奋斗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严晚萤想起了《红楼梦》里探春说自己的话——“我但凡是个男人,能走出去,自有我一番道理”。
生不逢时,处处都是枷锁。
就像她想救亡图存,想救葛明良一家,却都只能困在这六宫之中,就连走进那间“轩居堂”,都是不合规矩的。
太憋屈了。
“古有‘凿壁偷光’、‘映雪囊萤’,如今有我朝宫女‘碳书木板’,此风若长,国之幸也!”
严晚萤笑笑,赞道:“传我令,凡是到‘蓝翔书院’听学者,每人赐毛笔一支、宣纸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