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了仇人的消息,但狄秋没有立即同两位兄弟讲。主要是一日之后,韩静节面色煞白跑回家里,一同带回的还有张X光片。
一张黑白色的片上瞧不出龙卷风是怎样威猛的一个人,只能看见骨头。韩静节指着其中一处灰白色块,强作镇定说这可能有些问题。
“医生话可能是脓肿,未必很严重的。”她撑着桌边,如果不是声有些抖,宽慰效果很好。
狄秋凝视着那团浓稠影子,耳边一阵嗡鸣。失重感袭来,有一瞬间他疑心自己还在梦中,几秒之后才找回声音,本能先去安抚韩静节:“没事,年纪大了有点小毛病好正常,再去检查看下。”
紧接着他便意识到事态不对,追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韩静节飞快答:“就我们四个。我事先嘱咐过医生只讲喜不讲忧,片子只有我和祖叔叔看过,连信一哥都未讲。”
这个处理方式很妥当。狄秋点点头,随意找了个借口把小孩打发出去,独自在屋里坐了一阵之后,选择拿起电话听筒。
对他来说,生意场上的果决并不适用于私事。牵扯到亲近的人时,狄秋总有许多纠结。等待接通时,他试图回想自己与阿祖是几时相识的。十六岁,还是十八岁?那时他们多年轻,转眼就到有病都无需惊讶的年纪。
电话很快接通,张少祖同以往一样声音沉沉,令人心安:“阿秋?”
他们两个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再想开场反倒赘余。狄秋嗯了一声,问:“不是说你死都不肯看医生吗,今次怎么说动你去拍片的?”
张少祖叹口气:“被小狗骗了。”
这不是个很适合笑的时候,但狄秋确实露出一点笑:“哪只?”
“两只。”
韩静节做事颇有效率,当夜送完李家源,转头回屋就给信一去了电话,细细说起检查之重要。律师的嘴能骗鬼,加上一百分的真心,效果更绝。何况听众还是蓝信一,最紧张他大佬,百试百灵。
阿哥迅速拟定计划,阿妹联系诊所加塞。次日韩静节卡着点去他家拿东西,非常“凑巧”就被送煤气罐的陈洛军见到。他当然不会疑心韩静节是来偷东西,但还是多问一句来做什么。
韩静节便说,信一去医院检查忘带证件,她帮忙来取。末了还要特意嘱咐说,不要跟祖叔叔讲呀,他最关心阿哥,听了一定会担心的。
要陈洛军保守秘密很容易,但要他藏住事很难,尤其他下一站就是去飞发铺送货。于是张少祖一眼看出端倪,两句套出话来,三步就冲向医院。
“两个细路仔能骗到你?”电话里狄秋道破真相,说得张少祖都无奈哼笑一声。
他当然有生疑,但要是真有万一呢?蓝信一有小病小伤在他面前要喊破天,大事反而习惯瞒住。若是他真有不适,偷偷跑去医院,独自在那里也无人陪……
只是想到这点可能,张少祖都忍受不住。等他顺着线索跑去医院,发现不过是请君入瓮的套路时,已无脱身的可能。
韩静节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先闪,留父子俩独处。张少祖摸烟想来一根,看见医院白墙上明晃晃的禁烟标志又悻悻收手。信一倚在墙上,也不正眼看他,兀自道:“还是龙哥体恤下属,头马有病你即刻赶到,真是贴心哦。”
张少祖早就习惯他阴阳怪气,正要开口,就听他声音颤颤道:“都这么贴心了,怎么就不识将心比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算是龙头,也只有缴械投降。但面对狄秋,他还是要声辩:“哪有细路仔?一个廿五,一个廿一,个个都精过人!”
他今夜讲笑太多,像是有意要缓解气氛。这是龙卷风的习惯,他惯会用幽默语气交代不容置疑的命令。狄秋是跟了他多年的白纸扇,最会听他弦外之音,这次却不打算轻易遵从:“医生点讲?”
“照CT,再验多次,可能还要住院。”张少祖叹声道:“阿秋,你有冇问过你家乖女,是想给哪位医生送礼?我看给我看诊那位就一表人才,我打听过,港大毕业的,还未结婚……”
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狄秋忍不住打断他。他没劝说,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便只是叫了声祖哥。这两字太久不念都有点生涩,大概对面听来,也会觉得陌生。
电话那头静默下来,过了几秒,才听张少祖低低说:“现在不行,阿秋。我走了城寨要乱。”
狄秋柔声道:“这个局势底下,不会有人搞事的。再讲,就算你信不过我,都应该信阿虎的身手,何况还有那帮后生仔。”
他这话听着耳熟。张少祖有那么一刻想,阿秋怕不是哄惯了小静,怎么也拿这套对我。但转念他又想起,好像阿秋当年也是这样和声细气与他议事。只是这些年他见惯了狄秋的痛苦与愤怒,险些忘记黄纸兄弟还有这样一面。
温柔是真,天真也是真。张少祖道:“当然信得过你,但你和聪明人打交道太久了,阿秋。下面有蠢货是死都要搏的,我守过这阵,再说其他。”
很久以前就是这样,龙城帮不搞一言堂,但龙头决定的事也绝无商议的余地。但狄秋已经不算帮中人,所以他静静思考几秒,依旧坚定道:“CT小静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你去照下。就当为信一着想,祖哥。”
“这么大的人了,别怕看医生啊。”他又追上一句,就听张少祖夸张地应了一声,反问他:“什么时候轮到你帮我做主了,阿秋?”
“不是一直都是吗?”狄秋很自然地答。那些张少祖生活中不太重要的小事,上到拜年先去走访哪位,下到和阿虎去吃哪家早茶,好像都是由他定的。
放下电话,他看着韩静节留在他桌上的便签,看上面井井有条罗列了各项事宜,觉得这项工作大概是后继有人。
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区区检查,就有损龙城帮大佬的威名。检查的事有狄秋亲自陪同,而韩静节则被指派去安抚蓝信一。
昨日医生当着他们的面说的是张少祖并无大碍只需减少抽烟,这次张少祖也只是说有事要与狄秋商议,所以信一情绪还好,同韩静节一起核对名册,准备赔偿款的事。
他俩都在城寨,原本该把另外几个朋友也喊来。但梁俊义今天去平事,林杰森医馆有伤员。倒是身兼多职的陈洛军今日难得有空,主动来帮韩静节跑腿。
查名册、对账本这样的事其实无需太多人帮手,但韩静节有心牵制阿哥的注意力,请陈洛军也留下,让他在一旁理清来龙去脉。
而打工皇帝望天沉思良久,果然提出问题:“所以信一没生病,是你们想让龙哥去检查……等等,就算直接同龙哥说去医院他不肯,那安安你直接讲信一在医院不也可以吗,为什么要让我传话?我昨天真是吓到半死,还以为坏了你们的事。”
韩静节从门牌与人名间抬眼,对他笑笑:“因为如果信一哥真是有事要瞒住祖叔叔,我一定會帮他瞒。就算不得,我都会先同我阿爸讲。祖叔叔知道这点,所以我直接开口就一定会穿帮。搞到你受惊真是不好意思,等阵午饭我请啦!”
陈洛军连忙摆手,说大家都没事就好,无需请客吃饭。他刚说完,就听蓝信一夸张道:“我还想蹭饭,你这么大方就帮我推掉了,那我那份叉烧包你也帮我买啊?”
一句话又闹的陈洛军脸红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蓝信一掏钱,让他帮忙去城寨另一头的包店代买,将他先打发走。
待屋内就剩他们两人,他合上账本,平静望向韩静节,笑容有些虚弱:“是不是龙哥结果不太好?”
蓝信一会猜到并不奇怪,韩静节早知她这位阿哥有多敏锐。但如果给他一个很好的答案,他大概也会乐于接受,既是出于对韩静节的信任,也是因为龙卷风在他心中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韩静节凝视着他。一晚上时间足够她练好一套假话,何况检查结果本来就没定,并不算撒谎。
只是她早就有过相似的体验,很多年前狄秋受伤时,无论真相是好是坏,她都不想错过。坐在重症监护室外苦等,也好过虚假安宁。
她尽量保持平静:“片上显示有异物,但不算大,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具体结果要等今日CT出咗才讲得清楚。”
信一愣了几秒,好像韩静节讲的是某种外语。但很快他便又勾起嘴角:“你几时还懂看片了?”
韩静节简单答:“那年回家,我妈教过我看她的X光片。她是乳腺,不过这些东西都差不多。”
她说得很平淡,将两人手上的账本夹好书签又归置到桌面,然后牵蓝信一坐到飞发铺那张沙发。
祖叔叔没有很明显的症状,在没出结果前,仍然是希望更多。所以韩静节知道,阿哥怕的另有其事。他们并肩在沙发上并排坐好,规矩得仿佛两个小学生。
蓝信一先打破沉默:“我和大佬说好了,等城寨拆咗,我就开间歌舞厅。你有什么打算,开间自己的律所?”
韩静节早就听过他这个梦想。蓝老板的舞姿她很认可,歌声则不予评价。但谈及未来,她此时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做掉陈占的儿子。”
蓝信一侧目:“没有更远点的吗?”
“跟着阿爸做事,做大做强,将来发展好了去泰国做掉洪文刚。”
她杀气腾腾的人生规划让蓝信一笑了下,笑过之后,他缓缓道:“我不知该怎么做。”
桌上还摆着韩静节那日带来的保温瓶。张少祖洗好后晾在这里,提醒他记得归还。他看着不锈钢面反射出的模糊倒影,轻声说:“那日你说龙哥要去检查时,我就在想这件事。我知道他……可能没那么年轻。但我又想,他也不会老。”
这话讲出口,蓝信一自己都觉得矛盾。如果张少祖真的是神,那他何必担心他生病。但若不是神,又有谁能逃过生老病死?这道理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可这么多年来,他对此视若无睹。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听着像声叹息。静谧之中,韩静节开口:“我懂。”
她没再多言,只是无声揽住阿哥。她知道不需要很久,在陈洛军带着热腾腾的叉烧包返来之前,蓝信一就会收拾好所有情绪。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便会知道结果,也许很好,也许很差,但终究会有一个解法。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点时间留给忧虑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