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军还是初次到医院,两手拎满东西,预备着保安要拦他问话。谁知一路都是笑脸相迎,他在接待处报房间号,那位年轻女士客气请他稍等,打了个电话后就为他指明方向。
韩静节早就告诉过他有两个香港,一个是东方之珠,人人和善有礼。彼时他们正在城寨,陈洛军问另一个是什么样,她停顿几秒,说就是你认识的这个。
虽然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陈洛军猜测着这就是东方之珠的那一面。走廊里静悄悄,干净又明亮。龙卷风住的那间房很好找,因为门外守着两人,看穿着都是狄家的手下。
见到陈洛军,其中一人明显有提防动作,但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则要放松许多,只是问他:“张小姐让你来的?”
他点点头,见对方叩门通报:“狄生,小静叫人来送东西。”
就听里面有人利落道: “进。”
如果说开门前还抱着点难以言说的担忧,见到龙卷风的那一刻,这种担心顿时消失。会诊早就结束,两个大佬坐在一角的沙发上谈天。张少祖穿着常服,气色不错。
见陈洛军带着大包小包进来,他颔首示意,转头对狄秋说:“买咁多?”
狄秋一笑带过,对陈洛军说了句辛苦。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相比于上次匆匆一瞥,这次知晓往事后再见面,陈洛军看他好像又有些不同。
他拘谨地问好,将东西在角落里码放整齐。正想离开时,狄秋忽然叫住了他:“你就是阿军?”
陈洛军愣愣点头,听他问道:“红磡那间厂现在怎样?”语气轻松,好像只是随口闲聊。
红磡的工厂是韩静节上个月要他去盯的,陈洛军不知道她是为了哪桩案,更不知道狄秋此时问有何深意。但他的雇主只有一人,而韩静节嘱咐过要保密,所以他决定装傻:“狄生说的是什么厂?”
狄秋没有再追问,只说天色不早了,让他回去路上慢慢行。这句话由帮派中人来说像是威胁,但他讲好似单纯关心。陈洛军就这样迷迷糊糊走出门,被门口那个年长看守拦下,塞了两张钱给他。
陈洛军还道他们不知自己来路,赶紧解释:“工钱张小姐付过了。”
然而对方却说: “狄生请你吃茶。”
可能给钱大方也是什么家族传统,总之多领了钱的陈洛军回到城寨先找蓝信一。通报过龙哥情况后,龙城帮头马明显松了口气,听他说领小费的事也终于有闲心笑:“秋哥对人一向好大方,关于小静的事就更加大方。”
“秋哥自己的人不算多,阿金、黎叔他们年纪都大了,所以他这两年好支持小静找人帮手。”他说着拍了拍朋友的肩膀。“但你都知静仔用人好挑的,兄弟你将来一定是大有前途。”
其实只要陈洛军想,龙城帮、架势堂哪里都能寻到好机会,信一同十二也都邀请过他。只是有次几人在一起喝酒,他说起母亲生前严禁他沾手这些,之后大家也都不再提了。
韩静节那边是灰中偏白,他做来更安心。她的计划也和陈洛军说过,手头这几个和新记沾点关系的案子结束后,明年她会专注律师行当。铺面都已看好,届时雇陈洛军做全职。
普天之下老板大多会有展望,其中许多人是派大头菜,但韩静节说到做到。带着点对未来的向往,陈洛军露出点笑意,提问道:“秋哥同龙哥各自有势力哦?我还以为他们是一起的。”
闻言,蓝信一自豪道:“各有各的人,毕竟生意路数不同。你没看秋哥成日搵陈占个仔,用的都是他自己的路。不过大事上肯定一条心,龙城帮、架势堂同秋哥那边都不分你我的。”
陈洛军若有所思: “他们关系真是好好。”
“当然了,一起打天下的黄纸兄弟来的。”蓝信一说着饮了口菊花茶,这类健康饮品通常不在他食谱上,还是林杰森硬塞给他去火的。“秋哥以前是我大佬的白纸扇,我上小学那阵才正式退帮。”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还以为对方没懂这句话的分量。想进帮派不易,要退出更是免不了脱层皮,更何况是白纸扇这种职位。管账等于掌握帮派秘密,所以鲜少见能够安然脱身的。
但狄秋不仅走了,还与张少祖情谊不减,就知道这他们这关系有多牢靠。信一好心介绍了帮派传统,以此佐证两位大哥绝非泛泛之交。哪知陈洛军闻言静静思考一阵,反问道:“但龙哥对谁都会这样吧?”
见信一满脸“你痴线了”的表情,他补充道:“龙哥又不是坏人,难道退帮还要斩手剁指吗?”
这句话说得倒是不无道理。龙城帮头马一时失语,又翻出蝴蝶刀把玩:“我们当然没那么血腥的,早几年退帮顶多是要抽鞭打板子。龙哥自己是不中意这样,但做话事人始终要有威严,人心散咗就难搞啦。”
讲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旧事,喃喃道:“好多年前,有一次虎哥喝醉了,话当年秋哥家里人刚刚出事那阵,确实有人想挑拨离间。”
“哪个死胆敢挑拨龙头同白纸扇啊?”陈洛军听得有些入迷。“后来怎样了?”
“其他帮的,大概是趁机坐收渔利吧。”蓝信一答,试着找回那段都蒙尘的回忆。
这是很多年前的旧事,韩静节尚未出生,狄秋依旧年轻,年轻到挣脱不开痛苦。大佬们聚会时,几乎都是不醉不归。彼时蓝信一还是个由祖叔叔抱着的细路仔,以为这就是成年人的潇洒,如今想来他们兴许是借酒精麻痹神经。
那次聚会的具体情形他已记不太清,大概是很热闹的。叔伯们会与他逗笑,他小时候最恶大人喂饭,所以张少祖会细心捡些他能吃的菜,放到盘里让他慢慢食。
他不记得大人们是如何醉的,再有记忆就是张少祖单手抱着他,另一边架着阿虎送上车。Tiger哥素日沉默,那天却死活不肯上车,站在那里谈论当年。蓝信一很少听张少祖的往事,所以印象格外深。
虎哥说起当年衰人如何上门挑唆关系,被阿秋泼了一脸茶后,又被阿祖你打出门去。张少祖静静听了很久,末了还是将他塞进车门,安抚道:“得了得了,你少操心。”
等蓝信一长大终于了解前因后果,才明白虎哥那日绝不是平白无故撒酒疯。
彼时龙城帮白纸扇刚做起白手套,生意做得有声有色,那边又结交差人和廉记,想来是惹了很多非议。那一顿饭也不是普通相聚,而是要扶正狄秋在帮内的地位——既然狄秋当年肯信张少祖,那张少祖就没有不信狄秋的道理。
这段帮会的秘辛蓝信一省去没说,主要是不想陈洛军再讲那套入帮会没出路的说辞。但话题是他带起来的,而对方还满脸期待,那总要有个收尾。
“当年真是离谱,那个仆街话龙哥同青天会的杀人王有私交。秋哥当场泼咗他一脸水,那死人给龙哥教训过之后也老实了。”他合上刀刃,把当年惊心动魄的往事当个玩笑讲出。
他由衷期待着,待是十年或者二十年后,自己也能笑着讲起今时。
另一边的大人不知这一场对话,到家时很是轻松。
张少祖的会诊结果很理想,所以当晚狄秋心情不错。手术敲定在下周,韩静节问祖叔叔情况如何,狄秋笑道:“戒烟戒到爆粗。”
既有心逗趣,想必没什么大事。何况她挖来的那位校友早先打电话和她报喜,解释过那些复杂医学名词。韩静节彻底放下心来,问阿爸请客还作不作数。
她在广州错过一顿早茶,狄秋说好给她补上,自然不会食言。港城茶楼无数,他们惯去的就那么一家。韩静节上学时会在周日或者假期跟他去饮茶,落座无需纠结就知先点菊普,点心纸上勾哪几样已是轻车熟路。
说来二人也有些时日没好好坐下同桌吃饭,所以清早出行时,韩静节还特意在衣柜前挑选了一下。可惜说有两日假期,她下午就要去办公事,所以捡来捡去依旧是西装。
为此她难得抱怨:“现代人的审美真是好狭隘,律师点解不可以着褂衫长袍?”
而狄秋一本正经地调侃:“怕你上庭与人动手,着褂衫怎么都比西装好打架。”
玩笑话当然只是随口一说,但走进茶楼的那一刻,韩静节觉得阿爸这话讲得在理,这身装扮确实不利于打架。
他们工作日来,难得店内清净,只几桌客人,不远处却偏偏坐了两个仇家。越南帮大老板带着王九出行倒不稀奇,餐也点了,碗盘也摆上了,但怎么看都不是来饮茶的。
服务生见是熟人,菜单都不必递,问是否还是老样子。狄秋目不斜视径直落座,点点头,又多问韩静节还要加什么。
有他在场,韩静节不必勉强客套,只作没看见那两人,自顾自点餐:“加份绿豆百合莲子汤,多谢。”
上次见王九谈得不怎么痛快,虽然韩静节早就打定主意不为他生气,但大清早见到灾星还是免不了生燥。
像是深怕她舒坦,那边两人装都不装一下,四只眼直直看来。大老板夸张大喊:“秋哥!”
纵是这几年越南帮和龙城帮关系缓和,狄秋对这二人厌恶也始终不减。但既然对方先来挑事,他们没有不应的道理。韩静节递了个眼神止住要起身的保镖,狄秋从容道:“大老板,这么早,少见啊。”
韩静节当年差点死在他们手上姑且不谈,光是她被绑架那一遭就足够让狄秋恨上越南帮。她被关进笼的照片至今还压在狄秋书房深处,用以提醒他无能为力的滋味有多可怕。
“特意来找你谈生意呀。”可惜恶人大多不知羞耻,大老板很自然地坐到狄秋对面,留了韩静节的对座给王九。他还是往日那副打扮,咧嘴笑着对韩静节招招手,说了句嗨。
韩静节早就习惯王九行事放浪,只是平时或许会打个招呼,这次却连客套都省去。上次谈崩之后,她就想明白再与对方多费口舌也没用,不如守住界限让人明了她的态度。
她默默倒好茶水推给狄秋,又为自己杯中续水。只是她虽然能镇定处之,但王九的举动落在狄秋眼里,就是最不能容忍的挑衅。他淡淡道:“我同你没什么好谈。”
“以前没有,城寨拆就有了。”大老板搓搓手,殷切笑说:“你是大地主,想同你合作。”
韩静节啜了口水,微笑问:“弥敦道那几间铺生意那么好,大老板还要搵人合作吗?”当年狄秋为了赎她,签合同割让弥敦道的几间旺铺,这笔帐她一直记在心头。
听到她说话,越南帮的话事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面上却还笑意不减,手指虚点她道:“安安都长这么大了?做了大状果然说话犀利。”
听他扯到韩静节,狄秋终于彻底失了耐心,他对上大老板视线,沉声说:“你明知城寨是龙卷风看的。他是我兄弟,搏什么?”
谁知他话音未落,王九在旁一拍桌子:“兄弟?你好天真啊!”
而大老板假意训斥:“没大没小,真话不能说呀。”就算做戏也太浮夸,看得韩静节不由冷笑。但他下一句话确实让父女两人都心头一紧:“你是不是在找陈占的儿子?”
这几日心系龙卷风病情,寻仇一事便先往旁边放了放。狄秋不动声色应:“是,怎么了。”
“我认识他。”大老板得意道,递过方才就摆在桌上的档案袋,显然对底牌很自信。
狄秋一圈圈拆开捆线,拿出里面资料时尚能自持,看到纸上信息却登时变了脸色。韩静节将他的失态看在眼里,倾身面向他的同时,也给身后保镖比了个手势示意。
另一边大老板还在煽风点火:“怎么你没同龙卷风讲,你在找人啊?龙卷风还大摇大摆,护着他在城寨。”
这时狄秋终于将两张纸递了过来,韩静节小心接过,扫了两眼后亦皱起眉来。王九与她更熟,见她这副表情愈发兴奋,轻轻敲着桌面装出沉重语调:“所有人都知道你和阿占有家仇,连我大佬都看不下去。”
眼见两人都有动摇,大老板只觉得时机已到,清清嗓子动情劝道:“你老婆儿女死得真惨,你当他是兄弟,人家当你是傻……”
可惜话未说完,就被直接打断。
“大老板当我是傻瓜吗?”韩静节不轻不重将茶杯落到桌上,冷笑道:“陈洛军为我做事,是我引进城寨,交给龙哥看的。大老板是觉得,我放着家仇不理,袒护我家的仇人?”
变故陡生,话事人与头马面面相觑,还看不透这是什么情况,就听狄秋冷冷道:“挑拨关系也不必挑拨到我家来,女儿同外人该信哪个,我自己有数的。”
“你觉得苏玉仪会蠢到不帮陈占个仔改名换姓,任仇家去找?我要找的人叫阮光成。”他说着起身,居高临下望着那两人:“不过就算你搵到,我们都没什么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