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芹反应极快地冲上前去,拉着赖兰月就要跑。柏晏眉头深锁,在一众慌乱奔逃的人群中紧盯着直坠而来的火团。
他脚步平稳地踏出一步,右手挥动时将洁净的宽袖带起冷淡的弧度,皎若明月的光芒顷刻间便从他掌中如亿万星辰般四散而去。
赖兰月反手扣住神情严肃的印芹,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柏晏,此刻将印芹拉停,从那人手中散出来的光点落在身上,眨眼间便出现一层光圈,将她们二人套了进去。
抬头看,那些落水的、跌倒的、嚎啕大哭的孩子、争先逃命的商贩……她目之所及的所有人,此刻竟都被光点保护起来。
而在这混乱嘈杂的绝境之下,唯有柏晏一人沉默地踏上了百步桥。
“柏晏!”
一声带着抖的呼唤自百步桥另一端响起,晏云风被化成人形的白鹿拦下,又被转眼间贴上来的光点关在原地。
柏晏没有侧目应声,余光中倒是还能看到晏云风惊慌跑来后,那尚未平息下来的担忧神色。
清瘦有力的五指抬起,火团冲撞而来掀起的狂风将柏晏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火光为他染上浓烈的橘红。
温江水如同被架在锅炉上烧,沸腾着蒸出了沉重的水汽。霎时间,整片江岸都被笼罩在不可视物的水汽中。
待到余风吹来,水雾散去,噤若寒蝉的众人抬头,才这看到柏晏仍旧是那副衣干身净的翩翩公子模样,唯有掌中浮着一颗黑黢黢的不规则石头。
在他面前的,温江上的一艘画舫的顶端立着个抱胸昂首的短发男人。
那人神色冷淡,右边眉尾却有一抹热烈的红痕。他的眼里仿佛只有自己的目标,其他人在他看来,与路边的花草树木并无二致。
“王上传话,”风从背后刮来,向飞额前的短发半遮半掩地挡住了他的眸光,“碎云峰,常鸣谷,静水河畔,你来。”
“他是不会连贯着说话吗?”被迫旁听“宣言”的赖兰月张着嘴,目光疲累,“而且哪家的王传话前先扔个大火团子啊。”
向飞置若罔闻,干巴巴地说完扭头就走了,只留下此间莫名遭了一罪的水城乡民。
柏晏抬手一挥,护住所有人的那层屏障眨眼间便消散了。他回头看了眼赖兰月,带着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向晏云风他们。
“师父……”晏云风不知道柏晏究竟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柏晏身边,他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有刚刚那一瞬间显而易见的恐惧。
那像是被死死缚住了手脚,而饥饿的恶狼正张着狰狞的血口獠牙咬向他脆弱不堪的脖颈。
他怕失去他,恐惧的余韵迫使他颤抖着伸向柏晏。
只是指尖下一刻就要碰上那人衣袖的时候,那人才在经过时忽而出声道:“收拾东西,启程。”
晏云风看着指尖溜走的那片洁白,咬了下唇后猛地往前攥了上去,第一次在下一步的行程上追问道:“是去那个静水河畔吗?”
柏晏被这突然的一下给拽了个趔趄,忍住想打孩子的念头,他闭了闭眼,“去什么静水河畔,说的像要跟他幽会一样。”
晏云风松了口气,蜷了蜷手指,迟疑片刻却还是缓缓放开了,“那我们…怎么忽然要走?”
方才那个短发的男人和他口中的王上,很显然和柏晏有着丝丝缕缕的纠葛。报个地名双方就都心知肚明,而且还是他所不知道的经历。
晏云风想起前些日子尝到的黎檬子,那时口中酸涩生津的滋味,如今却像是从胸腔里又泛起来了,磨得他有些莫名惶惶。
“被他们找到过,不走的话水城说不定三天两头就要遭一回殃。”柏晏看向四周尚且惊魂未定的人群,所幸这次没有造成任何伤亡与损害。
晏云风点点头,又追问他,“他们是谁?为什么和师父这么纠缠?”
“啊——说来话长。”柏晏的思绪忽然打了结。
这事儿若是要解释起来,牵连的东西太多,又多少都要提一嘴。可这“一嘴”又会引出更多事,照晏云风这非要问到底的意思,开了头就保不准要说到口干舌燥。
于是他狡猾地闭口不言,抬手勾住对方的脖子带到跟前,打着哈哈就糊弄过去了。
离开水城的时候天色正暗,白鹿去买了辆马车,三人就这么趁着夜色匆匆离开了。
这次他们一路北上,途中也不再七拐八绕地去看风景。
春风拂过枝头,在山花烂漫的一日午后,他们在河畔边停下稍作休息。
“别睡了,起来喝点水。”柏晏打了水爬上马车,将里面半睡半醒的晏云风拉了起来。
“师父——”仅仅几个月过去,晏云风的五官线条锐利许多,看起来早早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连着嗓音也沉了下来。此刻借力起身,又没骨头似地靠上柏晏的肩头,竟然已经能将人直接包进怀里了。
他闭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温热轻浅的呼吸打在柏晏后颈,撒娇地抱怨道:“师父,我身上好酸啊。”
马车里的挡帘半拉着,春日的暖光犹如涓涓细流般暖着人的身子,这片狭窄的空间便混在在光与暗之间,显得一切都多了点模糊不清的意味。
柏晏朝另一边偏了偏头,却没有推开几乎环抱着自己的少年。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对方的背,哄着人道:“这段日子窜这么快,骨头酸痛是正常的。”
自从离开水城,晏云风的个子就好像分外着急般猛地窜了起来。柏晏的身高在常人中也算是拔尖的了,可这小子短短几日能与他比肩,随后又一发不可收拾地反超过来。
晏云风抵着对方的肩窝晃了晃头,柏晏支了半天脖子都酸了,这小子倒是惬意。
一巴掌拍在晏云风的后肩,柏晏拨开他身后的墨色长发,清瘦有力的手指探进去捏住了对方脖子。一用力提溜起来,柏晏看着晏云风的眼睛缓缓笑了,“起不起来?”
晏云风乖巧地点点头,“起来。”
“水喝不喝?”
“喝。”
“还撒娇吗?”
“不撒了。”
柏晏得意地抬了抬下颌,眸光从眼尾瞟过去,夸奖道:“这才乖。”
晏云风十分乖巧地笑着,像根小狗尾巴似的跟在对方身后下了车。
旁听了一切的白鹿坐在生好的火堆旁边,抬头看到两人走近,将盛好的汤碗放过去,又递上了热好的干粮招呼人坐下吃点东西。
“哇——”柏晏接过半块热饼,又看了看晏云风手里那块又大又圆的。他和白鹿都无须进食,吃饭只是为了一个氛围,但看到如此差别对待,还是忍不住吐槽道:“白嬷嬷,你偏心的好明显。”
白嬷嬷送了他一个白眼,并精准回击道:“您老人家吃再多也不长个儿了,咱小云风可不一样。”
这攻击简直十二分的奏效,柏晏撇着嘴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这场景上演了许多次了,晏云风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立马凑上去向柏晏表忠心、奉上口食了。他如今已经可以不动如山地,就这么默默啃着热乎乎的饼喝着香喷喷的鱼汤,笑着看他们斗嘴。
吃完饭,晏云风莫名又困了起来。他最近虽然个子窜得快,却也格外嗜睡,柏晏说这是正常的,他也就每太在意。
坐在他身边赏了会儿流水,渐渐地晏云风就没了意识,靠在柏晏身上昏睡了过去。
柏晏抬手接住他,如今的晏小草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失去意识地砸过来令他一时招架不住。
挪了挪屁|股,柏晏侧身倚上树干,晏小草就贴着他的肩窝,颤动的睫毛微微扫过脖颈,有点痒。他垂下眼,心里沉闷得像是被塞满了石头。
从对岸吹来的风染上河水的潮湿凉意,垂落胸前的长发飘起来与睡去的晏云风纠缠。柏晏抬手轻轻拂过怀中人的额发,碰到额角的皮肤时,微凉的指尖被那灼人的热意烫了一下,忍不住蜷了蜷。
“开始发热了?”白鹿将一切收拾妥帖挡在了迎风的那一面。
“嗯。”即使知道晏云风醒不过来,柏晏的声音却还是轻极了,生怕将人吵醒。
林木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此处静谧无人,恍惚间他们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春河河畔。
彼时的晏小草那么小,自己受了伤却还在顾及柏晏的心情,忍着眼泪和疼痛安慰着他冷漠动摇的心。
从一开始,他们的相遇就是一场半乞求来的缘分,是他违背原本的命数,经由这孩子的父亲给予的一缕犹如春风的幻梦。
抱着多养一头宠物而已的心态,夹杂着想要暂时脱离血与嘶吼的私心。柏晏轻轻探着晏云风额头的温度,眼睫垂下来,逃避般遮掩着挡住眸光里辨不清的情绪。
那条牵在小狗身上的链子不知何时消失了,又在不经意间无知无觉地拴进了他的胸膛里,随着对方流逝的生命而渐渐收紧,勒得他喉间堵塞。
柏晏低头靠着怀中人的发顶,树叶的阴影落在他的侧脸晃啊晃,好半响,他轻轻出声,却又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我好像,真的有一点舍不得了。”
一朵无名花从某棵树的枝头脱落,它在风里摇摆飘荡,瓣尖的那点粉在紫红的晚霞中显得格外浓烈艳丽,落到河水中时惊起层层浅淡的波澜,而后极快地泯灭于流动的波浪。
它像是从没惊扰过流水,可它的存在却又那么令人无法忽视,顽强地浮在上面,无论如何被水波击打也绝不沉于河底。
晏云风这一次足足睡了三日,醒来时正是黎明将至的时候。他望着空荡荡的车厢怔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出来马车并没有动,是他晕的眼前在轻微晃动着。
甩甩头,挣扎着爬下马车,他一抬眼发现还在那条河边,似乎只是一觉睡到了天明。
“师父?”他扶着车厢往前走了两步,头重脚轻,只觉得自己的腿脚虚的很,像是踩在风里般不太真实。
没听见应声,晨曦从东边倾洒蔓延,他却仿佛陷在了极黑的夜里。身体的不适此刻无限加重了心情的落差,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他却忽然被委屈的浪潮兜头扑了满身。
心情不好,胆子却大了起来,直呼名姓地喊了一声柏晏的名字,随后安静地等着有没有回音。
他眨了眨眼,下一刻,头顶忽然有人出声,骂了他一句,“没大没小。”
一抬头,柏晏正坐在马车顶上望着日出的方向,灿金色的晨辉描摹上他俊美的五官线条,落在漆黑流水般的长发上,像是为他罩上了一层薄透的金纱。
视线瞥过来的时候,晏云风一时分不清耳边怦怦的声音,究竟是高热眩晕产生的幻觉,还是来自他胸腔内的震动。
下意识避开了一点目光,这会真见到了人,他却不敢再那么放肆地叫了,“师父,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柏晏的眼睫颤了颤,低头跳了下来落在晏云风的面前。他知道这孩子虽然看起来总爱撒娇还有些娇气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是个要强的人。
从第一次带饥饿的他出去,站在人家家门口干打雷的嚎哭开始,到春河河畔强撑着说不疼……与他共同生活的这十五年多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向柏晏证明着这一点。
可如今他坦言自己身体的不适,没有故意讨人疼时夸张的做作,眉心忍不住蹙起的褶皱像是捏住了柏晏的心脏,每一次脉搏的鼓动都受其侵扰,带起微微的刺痛感。
柏晏上前一步,将他们之间的空隙缩短,在晏云风下意识屏住呼吸僵硬了半边身子时,他忽然拥了上来。
一只手安抚地抚摸着高出许多的后脑勺,柔软的发丝在动作间揉进他的指缝。
晏云风呆愣愣地感觉自己好像晕的更厉害了,顺着对方掌心的力度低下头,下巴尖侧了一些,蹭着柏晏的耳垂滑落到了那片柔软的肩窝里。
他似乎一时忘了怎么自主呼吸,全部的气息堵在喉间,几乎被抽空的肺部催使胸腔里的跳动声愈发激烈。他好像感觉到了心脏跳动时身体轻微的颤动,有些隐秘地期待着,却又十分矛盾地害怕真的会被胸膛相近的柏晏发现。
正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后颈传来丝丝的凉意,这点略显柔和的温度侵入体内,迅速游走遍他所有发热痛麻的血肉骨骼,连紧绷颤动的神经都被耐心地安抚着。
晏云风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平静下来后,下一刻,柏晏便无情地推着他逐渐压上来的肩膀退回那一步。
收回手,柏晏看着遗憾困惑参半的晏云风,他轻轻叹了口气,撒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谎出来,“长个子的时候,身体有不舒服是正常的,下次也可以直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