骋直截了当,把步行街拍的照片发了十几张过来。
不得不承认,因外伤患上逆行性记忆缺失的他,拍照构图一如既往地稳。照片中的唐宁,没有一张看镜头,却被他数十倍地放大了优点,拍出了专业摄影师的水准。
红灯笼下她仰头眺望,财神爷塑像前她双手合十。甜甜的笑,自信又自在的一举一动,和周围的一切景物十分和谐。
唐宁手拿冰糖葫芦那张照片,光影堪称完美。
连她自己看了都感叹从来没被人拍得这么好看过。静下心,她却没有回他一声谢谢。
【我好像没请你帮我拍照。】
【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要是你不喜欢,我把它们全删掉。】
唐宁想了想,回他:【你手机里的删掉。】
很快,她收到一张相册截图。
【清空了。你放心,我没留备份。】
【云端呢?】
【我手机没开通云储存。】
【嗯,好。】
丢开手机,唐宁仰面躺倒在床上。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发闷,胸腔却产生了怪异的共鸣。
耳朵也随即耳鸣了。
掀开被子,唐宁倏地半坐起来。她抱起枕头,双手揪住枕套两角,揪得非常用力。
嗡嗡声消失的瞬间,她慨叹玄学的奇妙。这是把耳鸣转移给了枕头吧?果然是心诚则灵——小时候她高烧不退,中医西医都看了还不好,无奈之下,姥姥姥爷抱着她去家附近的道观求助。
唐宁依稀记得,当时有位上了年纪的女道长,用指尖蘸水在她额头抹了三次,回家没多久,烧退了,她恢复清醒,过了一晚也有了胃口,不出两天就回学校上课了。
姥姥姥爷留给她的房子,不是道观旁的平房。拆迁后,祖孙三人搬到了远离市中心的四环外居住。那座道观是文物古迹,不受城市升级改造的影响,仍然屹立于闹市区。
二十年来,她再没踏入过那座道观大门。
也许……唐宁心中涌现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假如当年那位女道长在世,也许厉冬骋的失忆症能被她医好?
她查询道观的官网和公众号后发现,每年七月八月道观都会招录社会义工,没有年龄性别限制,包吃住,还有学习道教文化的机会。注册过城市志愿者的人均可报名,完成两周的任务道观会为志愿者录入相应的时长。
官网预留的报名电话是一个京城本地的手机号,唐宁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打过去咨询。
当她得知非京城本地人也可报名,心中的想法离成真已经触手可及了。
“请问现在道观的住持和二十年前的是同一位道长吗?”
接电话的人被唐宁问懵了:“抱歉,女士,我来的时间短,这个我不清楚。”
若在以前,唐宁可能会道谢然后挂电话,但今天她的勇气并未就此消退。她恳求般地追问:“麻烦您帮我向其他年纪大的道长打听打听,我想找二十年前道观的住持,一位医术精湛的道长。”
对方没有立即答复。
听筒那头响过滋滋的电流声。偶尔还有遥远的谈话声,只能听见有人说话,却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唐宁耐心地等待着。
“女士,帮您问过了,我们的住持是和宁厉道长,道号云华子,她应该是您要找的那位道长。”
唐宁握紧手机:“我能登门拜访她老人家吗?”
“您可以看一下近期预约的情况。住持事务繁忙,每周只有周三下午半天时间和道友交流。”
“谢谢您,谢谢!”
“不客气,女士,如有其他问题,您在公众号留言即可,我们会有专人解答。”
挂机不到半秒,唐宁迫不及待,拨通了厉妈妈的手机。
“阿姨!”
“小唐?”厉妈妈吃惊不已,“你打来电话,是要回海城了吗?”
“不是,我……”唐宁忽然陷入犹豫不决的状态,沉默片刻,她换了话题,“阿姨,立冬他还好吗?”
“他没和我们在一起。”
“又住院了?”唐宁顺着往下问,“以前的事,他有没有想起一些片段?”
“口服药、打吊瓶、针灸,我们全都试过,没有好转。最后是屠凛出的主意,他不知从哪里得到高人指点,说是把立冬送到一个远离从小到大成长的环境,就能帮他恢复记忆。”厉妈妈叹口气,“我和你叔叔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把立冬送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小城,手机号码也换了新的。”
“您能把新号码告诉我吗?”
“当然能!”厉妈妈回答得干脆利落,“待会儿挂了电话我发给你。”
唐宁一转头,瞧见窗外路灯上悬挂的红灯笼,这才想起给长辈拜年。“阿姨,过年好,祝您和叔叔万事如意,也祝立冬早日康复。”
“好孩子,新的一年,你也要顺顺利利,健健康康。”
“阿姨,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
“对了,小唐,龚晓曼联系过你吗?按照出版计划,你的新系列作品的第一本,要在今年五月底完成初稿,进入审核流程。”
“我会按时交稿的,阿姨。”
挂断电话,厉妈妈把厉冬骋的新号码发了过来。唐宁逐个数字核对,没错,号码完全相同。手机锁屏,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先是发了会儿呆,很快,她被自己的举动逗乐了。
为什么下意识地核对手机号码?
是不信任厉冬骋的表现?又或者她也受了某种潜在的影响,有了“疑心病”?
不过,令唐宁宽心的是,厉妈妈接手了童心梦园的出版业务。以前她只知道,厉妈妈是一位相当厉害的作家,不仅文笔绝佳、精通琴棋书画,还写的一手好书法。而厉爸爸是舞剧著名编剧,文学、音乐和舞台艺术信手拈来。有次家庭聚会,厉冬骋说他想听歌,然后唐宁欣赏到了厉妈妈独唱和厉爸爸钢琴伴奏的现场演出。
如今看来,厉冬骋遗传的全是优点。
曾经那么优秀的他,现在驻守放映机旁,乍一看似乎落魄,实则却符合唐宁对他童年经历的猜测。
厉冬骋之所以喜欢《甜橘子黄龙果》的创意和画风,是因为他出生后不久就被爷爷奶奶带回乡下抚养长大。
父母忙于事业,顾不上照顾小孩,在二十多年前是常态。唐宁也是姥姥姥爷带大的,她对爸妈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五岁那年春节,爸爸送她一只毛绒小狗,妈妈为她买了新衣服新发箍。
唐宁只记得,爸爸妈妈都是医生,都是优秀的外科医生。某次去外地会诊,一场惨烈的车祸,夺走了唐宁爸妈的生命,留给姥姥姥爷无尽的伤痛。唐宁爸爸是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弃婴,短暂的人生中能与唐宁妈妈相遇,应该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
姥姥姥爷很少谈及女儿女婿。唐宁长大后也不主动去揭开往事的伤疤。
有时,姥姥和姥爷闲聊,她就坐在旁边听几句。到了夜里,姥姥姥爷都睡了,她才反锁了房间的门,悄悄躲在被窝里掉眼泪。
她深爱家人。
爸妈留给她的印象已经很浅很淡,可她一如婴幼儿时期那样,无条件地爱他们。
遇见厉冬骋之前,唐宁的心像一扇与外界隔绝的门,紧紧关闭。
扮演厉冬骋女友,是她敢于冒险迈出的第一步。
从厉冬骋和厉爸爸厉妈妈的相处中,唐宁感受到了家庭温暖。然而她并没有期盼着融入这个家庭。
她依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欣赏他们每一个人。
却总是在心底告诫自己,这样就很好了。
厉妈妈夸唐宁有才华,是个优秀的孩子。当面夸,跟亲戚朋友聚会也夸,唐宁珍惜厉妈妈对她的真挚的赞美。
她对自己的评价,其实是还不够优秀。
倘若要和厉冬骋手牵手相爱一生,她需要付出更多努力,让时间证明她是对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
忽然,唐宁瞥见手机屏幕的反光。她抬手摸了摸脸颊,眼泪真的是不受控制啊!只是回想以前和他在一起的片段,泪水已先行抵达。
她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站直身体,面朝镜子,她对自己说:“你要快乐一点,要保持笑容。”
说是这么说的,眼泪可不听话。
哭累了,唐宁冰敷了好半天的眼睛,去厨房帮顾嘉年打下手。
小馄饨出锅的时候,唐宁连给厉冬骋发了三条信息,分别是请他去新华书店买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去百货商场买小朋友喜欢的压岁钱红包、去花店买一束代表情有独钟的粉红色芍药。另外,她还发了宋缇绯家所在小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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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宋缇绯提议去外面散步。唐宁说她还有事,要留在家里等人。
“这么快你就认识新朋友了?”
“没有别人,只有他。”
宋缇绯了然:“他的房东李阿姨在这个小区也有房。要不叫他换一下,跟咱们做邻居好吗?”
“不用了,姐。”唐宁说,“眼下这个阶段,抬头不见低头见反而不利于他康复。”
宋缇绯点点头:“不明白,但尊重。我相信你会处理好所有棘手的难题,谁让你是我妹妹呢?”
顾嘉年正在玄关穿外套,听见这话,不由得补充一句:“往脸上贴金是什么行为?”
“是自信。”宋缇绯笑,“我很自信。”
“走啦,自信的小红花。”顾嘉年为妻子戴好新围巾,帮她拿上应用全部登录成功的新手机,“我们今天多走一会儿,顺路买点草莓回来。”
“好啊!蓝莓也要买,宁宁爱吃。”
接到厉冬骋到达小区南门的信息,唐宁不慌不忙地带上备用钥匙下楼。走了没几步,她低头一看,钥匙手机带齐了没错,脚上怎么穿的是拖鞋?
幸好狮语冬天不冷,否则长冻疮可就遭罪了。
唐宁按下小区行人通道门禁,厉冬骋立即手捧鲜花朝她走来。“我跑了几家花店,没买着芍药花,粉玫瑰可以吗?”
两者花语不同,却都和爱情有关。芍药是为宋缇绯庆祝生日的锦上添花,由粉玫瑰代替也能接受。
“……可以。”唐宁说,“词典和红包准备好了吗?”
厉冬骋拍拍随身的挎包:“都在这儿。我挑了包装纸,店家帮我包得很好看,你一定喜欢。”
唐宁接过花束,提出要看包装纸的图案:“小朋友喜欢才行,我喜欢等于礼物无效。”
“词典包装纸是小橘猫,红包的包装纸是大黄狗。”厉冬骋拿出一个A4纸大小的手提袋,“你说压岁钱我就明白了,所以选了这两种可爱的。”
包装纸的质地略显粗糙,不过底色和图案的分布排列都在唐宁审美预期之内。
“前半段任务完成得很好。”她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见外了,小唐。”厉冬骋坦然一笑,“为好朋友做什么我都愿意。说吧,后半段任务是什么?”
“昨天载我的司机师傅家住姚家村隔壁,我想拜托你把词典和压岁钱带给他的小女儿。”
“没问题!”
“名字和地址我发你手机上了,路上注意安全。”
“我会注意的。”厉冬骋走出十多米远,又折返回来,“小唐,今晚的电影是《黑骏马》和《疯狂的石头》。”
唐宁眼睛一亮:“好电影,我喜欢。”
厉冬骋站在她面前,许久也没有离开的打算,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还有事?”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逐字逐词地问她:“今晚你不坐出租车网约车,十七公里的路程,怎么来晒场看电影?要不要我来接你?”